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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事件

发布: 2011-9-23 03:40 | 作者: 捕马



        我的理智真的是我自己的理智吗?最初,它让我相信我的父母并没有在矿井下丧生,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容貌,它又开始许诺我残疾的右腿有一天可以痊愈,这是我童年留下的另一个阴影,当时,受命监护我的救助机构完全低估了我的病情,这让我成为扑克牌以及小儿麻痹症的受害者,那是个嘈杂的夜晚,我正好七岁,孤零零地感觉被抛弃在炙热的荒野中,睡了三天三夜,他们后来说,你现在走起路来就像撑船一样;尽管我憎恨过他们,但这句充满想象的话我还是很认同的,为此一有空闲我就会到溪水边散步,望着远处的未来发呆,仿佛我接下来的人生目标就是要成为一名水手似的。然而残缺的事物总有其诙谐的一面,我之所以每天沿路返回,是因为我预感到他们要为我介绍一个更为严重的、几乎是摇摇晃晃的一位姑娘,我终于明白了,我必须拒绝,不为别的,只为证明命运能够改其初衷、重新给我幸福是完全没有科学依据的。
        这是多么自觉的恍然大悟啊,虽然来得稍嫌迟缓,但却彻彻底底,并且是在我最茫然无助、人生中最需要别人眷顾的时候。从前,当我悲观地独处在一个角落,我的导师总是像位大哲学家一样劝诫我们,“如果快乐和不快乐让你选择,难道你还会选择不快乐吗?”当时说得我哑口无言,不知如何申辩,但现在只要还有人敢对我说这种厚颜无耻的话,我保证准会立马啐他。不过导师为人并不坏,而且还是位佛教徒,说他是我的导师并不为过,毕竟能量守恒定律就是他传授给我的,显然,我辜负了他的期望,使得他一整栋名牌大学灌输下来的智慧都不能平静地淹没我。可是反过来说,我不正是因为这样才认识到需要怎样的光辉才能抚慰人心吗?我了解自己的需求,了解什么时候忧郁爬上我的额头,倘若我谦卑地低下脑袋,自然能够苟活——我继承了父母的工作,不同的是,我每天只需下井两个小时,检查电灯照明和墙壁渗漏,剩下的时间我就呆在出口边的小仓库里守候电话。更里面隔出一个单间,算是我的家,遇上矿工前来领个零部件,我就像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接待他们,同样的,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像个主人那样承担重责,不过话说回来,甚至是存在这样大的风险还会有不少人暗暗瞄着我的位置。唯一令我不快的是吃饭问题,菜市场离得远,在食堂消费又嫌贵,于是我吝啬地采用了折中的办法,就是早、晚只吃两个馒头,但凡到了中午我就因为饭不用多加钱而大吃特吃;这时我的导师就坐在我身旁,因为胃口不佳而抱怨他的遭遇,在这件事情上我会顶撞他,有一次甚至是带着些愤怒,我说没有饥饿感的人是没有权利忠诚于食物的,他惊讶地一愣,过后又不禁点头赞同。
        我应该就是这样冒犯了导师,我也后悔不该太较真,虽然我一直都认为以他的修养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然而实际情况是过了一阵之后,我们一起在食堂碰头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我也为了避免遇上他,干脆走上一刻钟把饭带回仓库。我喜欢游走在小树林里进餐,像头野兽似的,这样做我的宠物们也能捞到不小的好处,撒一些米饭在泥地上喂蚂蚁,我啃馒头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慷慨过,我还乞求什么呢?天空在我头顶,连接我与大自然的空间是如此广阔,就算遇上雨天,外面湿漉漉的不便行走,我在窗边也能感受到不被风雨侵袭的幸运;如果我困在一座荒岛上(我不时会冒出这个想法),要建一座这样的房子可不是简单的事,花上几十年,那时都衰老不堪了。可是无论如何,衰老是要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诚惶诚恐,担心哪个早上被别人从房里抬出来,我想过领养一个孤儿,让他有一个完整些的人生,不过最终不了了之,他们的意思再强硬不过,一个单身汉并不具备为人父母的条件,不过我可以向他们捐钱,明着暗着都行,真是奇怪的逻辑,好像每个人结婚之前都不能是单身一样。
        大概是新的季节刚刚到来的那天,我老了两岁,外面刮着寒风,过去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也起了不少皱纹。晚餐的时候我变得犹豫不决,透过窗口我望见的只是记忆中的黯淡的冬天,它仿佛永恒地包围着某物,而那个某物是巨大的,把我也笼罩在里面,让我不知所措。模模糊糊地,我想起父亲要把我丢到火盆里去,他逗着我玩,可是我很害怕,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火光把他的胡茬照耀得格外尖锐,他来扎我,我忍不住咯咯直笑,又拼命要钻到母亲那边,——但没有更多了——我看到漆黑的树林连成一片,像是从大地深处涌起的身躯,横越在天空底下,接着十六岁的时候,我坐在木椅上工作,尽管每天枯燥地开十二个小时电梯,拿的钱也少得可怜,但当时可不会想过回到这里,真是造物弄人;我继续嚼着手中的馒头,路灯在远处的煤渣路上亮着,黑暗中的一切如同深深的睡眠。我转过身去,在桌前踱步,门外突然有个影子晃动了一下,接着我看到一个戴着织帽,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他依偎在门墙边,皮肤太黑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非洲人?我想,多么遥远。他六七岁的样子,上身穿着粗针的灰羊毛衫,下摆的织纹破损了一边,脱出的毛线弯曲着垂下来,就像是穷苦的勋带,都快触及他的膝盖,他正用那种胆怯的目光盯着我看。你是谁啊?我问——一个熟悉的词语瞬间从我脑海里丢失了;他没有听懂,间隔了一会,他说了声 “噜古”,我也没听懂,但我丢失的那个词语却回来了,是“饥饿”;果然,他得到馒头后,浑身都颤动起强烈的生机,我赶忙去找一根昨天剩下的火腿肠。
        可惜没有别的东西了,食堂早关了门,晚上又没有班车,走到商店起码得两个小时。于是我俯身靠近他,比划着告诉他明天再来,只要他饿了,无论什么时候,就到这里来,为了让他明白一些,我还跑到门外指了指天空,再跑进来指着他手中的馒头做出吃的动作, “噜古”,他像是回应我,接着他把手中的食物伸过来给我看,我顺势把他抱起来,却把他吓哭了,我只好松开手,眼睁睁看着他跑出去,回过神后只能感觉他消失在树林中。第二天过得特别慢,我从早上就开始等他,不停在小树林边张望,可是到下午换班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现,使得我几乎想对前来领钻头的一个伙计诉说,他粘满灰尘的脸冲着我嘻嘻笑,像平时一样说了一句玩笑话,让我觉得还是应该再等等。将近九点钟,他终于出现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更小的女孩,应该是他妹妹,他戴过的帽子罩在她头上。她要矮大半个头,站在门外不肯进来,嘟着嘴看我,一只手不停地拉扯衣服上的脏痕,无论我怎么招手叫她过来,她都只是做出最大挣扎似的,却不愿再挪动半步。她哥哥在安慰她。我不禁笑出声,叫她哥哥过来,他不像昨晚那样拘谨,那细碎卷曲的头发让我深信这就是非洲人。明天我肯定要报警说我们这边有两个国际友人,可能是旅行时和父母走散的兄妹,看样子还走失了很久;但现在,我当然是请他们享受美餐。
        拿食物的时候我使用了魔法,隔着空气对各个角落施展法力,他认真地看着,小女孩也被吸引了,等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找到食物,两个孩子就一起欢快地大叫,像是游戏时相互呼喊伙伴似的,我一下子又意识到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同伴,并且离得不远,要不然这么小的孩子绝不会出现在偏离城镇的矿区中,我只担心了十分钟,一大堆黑人就出现了,看得我目瞪口呆,估计有十多个,大小不一,其中两个男孩快成年了,但很削瘦,却比我还高;小女孩看到他们非常兴奋,扬起一个馒头大声喊“噜古”,然后指了指我,那些人便一起围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我试着用英语问了一句‘你们从哪里来’ ,这是我会的为数不多的句子,但是他们没有反应,我只好也指着食物,心想这么多人肯定不够。两个大人上前,嘴唇厚些的那个端起了盆子,朝他们说了一句话,他们就哄散着向外跑,剩下他们两个在后面,端盆子的那个在我面前停下,居然让我感到不安,因为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一直是带着敌意的,不过他却向我欠身致意,这大出我的意料,我是那样惘然地注视他的眼神,以至于忘了叫他将盆子留下。他们走后,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没有一个头绪,坐立不安,躺在床上也翻来覆去,仰面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但趴着安静了一阵,我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心事重重,无论如何我只是遇见他们,抛开值得同情的一面不说,他们能够自由出入矿区,保卫们才脱不掉干系。我跳起来给门卫打电话,对方喂了一声后,我又觉得和一个临时的门卫根本说不清楚,于是我又拨通了办公楼的值班电话,那里,通夜都有人隔着电话向矿井下面指挥工作。
        “你好,值班室吗?”我说。
        “是的,请问你哪位?”“我是仓库的余民——”“噢,原来是船子,深更半夜什么情况?”“请问你是——真不好意思,我对你们这些领导不熟——是这样的,我刚才遇见了一群非洲小孩,一共有十五个,最小的才四五岁,有两个大的比我还要高——”,对方隐匿了半分钟,也可能在等我说完,这时我竟然担心自己是不是在说谎,我咳了一声,那边马上回应,“非洲人是吗?我知道了。在仓库外遇见的吗?当时你还没睡?没有发现丢什么吧?”——没有,我回答,不过他这样说,我也只好补充一句,目前还没有发现丢什么东西。停顿了两秒钟我决定再说下去,他们饿极了,来找东西吃,我给了一些东西给他们,然后他们就朝着车场那边走了,可能是往柿子山去;我想着要不要把第一天的事也说出来,那边就发话了,“好的,我马上处理,再见。”挂掉电话我忍不住同情自己,我做了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所谓的处理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大胆推测,属于我们相似的命运肯定已经通过无线电咔地关紧了它的大门,这样就等于我刚刚制造了一次谋杀,准会有人逮捕我的,我开始感到恐惧。
        整个夜晚我都竖起耳朵,好几次,隐隐的呼啸平息下来之后,我都觉得那是自己的赎罪,我第一次体会到黎明意味着什么,一大早我就去四处打探,给办公楼打电话,接下来我还请假跑遍了整个树林。根本没有任何消息。当我失望而归,迎接我的是门卫老头浑浊的目光;久久环绕在这个大矿场的只有尖锐的哨子声和汽车声;指挥员站在交叉口将红旗一挥,下一辆装载车就默契地填补上去。等到下班,食堂排满了人,我就向熟人们报以愁苦的微笑,渴望从中收获一些什么,可他们只用同意插队来回报我。我惊喜地看到我的导师。只是很不巧,他看上去精神不佳。他也发现我,我们像往常那样坐在老位置上。他还是吃得很少,当然,我近来也和他一样,我原以为发现这个共同之处会让他振奋起来,然而他只是喘着气,将大半个身子陷进椅子里去;最近太忙了,他缓慢地说,你过得还好吧?我只能回答还不错。他摇了摇头,算是否定我,接着说,“仓库发生了不少事情,你应该小心点,无论我怎么相信你,都没有用,毕竟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上你。”我呐呐地说‘没有没有’,期待他快些说下去。他咬了口馒头,好像含着它爬了好几层楼梯,这才说,“拿些扳手、钳子能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应该贪图这种小利,当然,我完全相信你的品德。”说着他还看了我一眼,好像无法相信他自己一样。我霍地站起来,连连败退,我马上想到缘由,但我不用多做解释,因为他的话语已经证明哪怕他只是道听途说,我们的师生情份也到此结束了。为了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我又坐了下去,这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吸引了我,我苦笑着,像自言自语一样,“前几天我重复做了一个关于非洲的梦,十多个非洲的儿童,饥饿,没有出路,就连异国他乡的身份都没有,为什么我会梦见他们呢,今天早晨我还想不通,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潜意识里分裂的自己——”
        他动了一下嘴唇,让我有些激动,但还算清醒着,我没有给他机会,这次我简直要瞧不起他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了下去,“请听我说完——你说的事情我早就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更多,办公室的事物有它的规律,显然我适应不了,我没有这种智慧,也不屑这种智慧。我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我整个家庭的灵魂都埋藏在矿井下,还有,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接受赔款,并不是想给什么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我只是需要有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当时没有人能找到我父母的遗体,我当然不会拿那些钱来买他们的死亡,你说我拿几把小钳子——”“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打断我,可是我也毫不留情,立即反驳,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和别人的智商吗?我不再多说,站起来稍稍向他欠了欠身,像负伤下场一样,撑着我的残腿走了出去,我知道我不用再去寻找了,因为那些非洲人,只能让我这样的人遇上,我发现人群在我的身后刹时静寂无声,他们听到什么、又将传播什么呢?我不在乎了,但我刚走下台阶,却忍不住停下来,想最后一次辩听那里面恢复的嗡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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