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到这里,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这一刻夜已深,天很冷,整个站台上人影零落,车站补水管在哗啦啦响着。
我的这位主人公外号阿贝——球友们夸他球场威猛,称他为小贝哥,小贝克汉姆,他也乐意以欧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时垂肩曲背,像个内敛的猩猩。他稍感奇怪的是,他刚才入座时不但内敛而且礼貌,但对面一个妇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显然受到了惊吓。身旁一个歪头昏睡的胖子,被火车启动声惊醒,一旦发现他也神色惊慌,急忙撅起肥圆屁股抢出座椅上的旅行袋,转移到斜对面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乘客在远处伸长脖子,对他浅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他们看什么呢?
他刚想问,那些长脖子立刻沉没在椅背后面。
他的长头发有什么稀奇吗?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迹?一看就像个杀人犯?
神经病啊。他脱下秋雨淋湿了的外衣,继续挂着线听MP3。但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车上的某种异样。中山装。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装。辫子和辫子。他发现好几个女人的耳边都齐刷刷挂着短毛刷。都什么年月了,有人还套着肥囊囊的大统裤,散发出红薯的气息。一个包着白头巾和怀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长该出现了吧?只是他眨眨眼,老村长不翼而飞,有点虚幻不实。
他觉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种猪屎臭。大概是他脱口而出,正在扫地的女乘务白他一眼:“你才猪屎臭哩。”
“怎么这么冷啊?也不放点暖气?”
“怕冷就别出门,钻你老妈的被窝去。”
“你这是人话吗?”
他冒火了。
对方像没听见,用扫帚敲打他的脚,意思是要他挪脚,只差没把扫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动作之粗鲁气得他晕。
不过,她把一堆果皮纸屑扫走以后,给他拉上厚布窗帘,还摔来一条棉毯,意思是:冷就披上吧。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没法跟小女子斗,只好随手抄捡起一本杂志消磨时光。这是一本《新时代》,破旧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是,阿贝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女乘务取他的湿衣去锅炉间烘烤,车长来给一位旅客测体温,询问有哪位旅客掉了钱包,他都充耳不闻。
事情是这样,杂志上居然有个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车等等。车上有中山装和小短辫,然后一个新上车的年轻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后女乘务员用扫帚敲敲他的脚,差点把扫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贝:他不是江湖艺人,而是个球星,正在业余收购文物的归途。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声。
女乘务赶过来,揉着自己的胸口:“没看见好多人在睡觉?你叫什么?把我都吓住了。”
阿贝这才细看对方一眼。没错,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杂志上写的那种。戴着两个布套袖,与杂志上写的也相同。至于她穿着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个小花领,挂着短辫但辫尾巴烫成卷毛,算是小说家遗漏了的细节。
吃错药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对方盯住他的眼睛。
“你叫莫小婷?”
“你怎么知道?”
“这书上写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岁?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对象……”
“你是派出所查户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这里,你看你看。”
对方懒得看杂志。她手提一个带布套的开水壶:“杯子呢,把杯子拿出来,等一下不要说我没送水。”
阿贝没有带杯子的习惯。“车上卖可乐吗?”
“你说什么?”
“可乐。可口可乐。”
“什么可可可?你结巴啊?”
“你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杯子?没有?我走啦。”
“慢点,你怎么不知道可口可乐?那么农夫山泉、娃哈哈、优酸乳、蓝带果啤……你也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
“嘿,你山顶洞人,你兵马俑啊?”阿贝照例把“俑”说成“桶”。
“你才兵马桶呢。同志,这里是红旗车厢,请你嘴里干净点!”
阿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呼呼喘着粗气,终于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喂喂,你醒来,快醒来。宋虾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见什么怪事了吗?宋虾子,你听我说,我在火车上,这趟车啊居然一车土鳖,连可口可乐也没听说过。你说怪不怪?你来看看,他们还穿中山装,还开口叫同志,我骗你不是人……你在不在听?
估计宋虾子把他说的当酒话,不愿听下去,只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说老板已经为此拍过桌子了。
他合上手机,发现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堵在他面前。一位是刚才那位车长,另一位是大个子乘警,都满脸警觉和严肃。小婷躲在车长身后怯怯地眨巴眼睛:“……就是那个东西,你看你看,就是他手里那个什么……吓死我了。”
阿贝发现更多的人围过来,都盯着他的手机。他手机怎么了?他依稀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刚才摸出手机时,女乘务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壶大叫一声跑开去。
车长说:“证件。”
“凭什么查我的证件?”
“你哪里来的?从国外来?”
“不不,我天外来客吧,来自冥王星或者海王星。”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手机啊。”
“手机?发报机吧?”
“我为什么要发报机?”
“那要问你自己。”
“我给美国发报是吧?我告诉中央情报局的怀特将军,这里连可口可乐也没有,这里还有猪屎气味……”阿贝差点要笑出声。
“装什么蒜?你就是冲着563号项目来的,以为我们不知道?”
他不知道车长说的563是什么,更不知道车长接下来说的“备战”“路线”“两打三反”“革命委员会”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一切都不像是开玩笑,也根本不好玩。他的手机被一把夺走,背包也被拽过来检查。幸好那里没有毒品。一张坐公共汽车的IC卡,他们似乎不懂,将其一一传看,没看出个所以然。几本足球杂志,他们似乎也不懂,将其仔细查阅,还对着灯光找什么纸纹暗影,还是没找出所以然。比起几件酸臭衣服和一双拖鞋,MP3当然是最大疑点。无论阿贝如何辩解,如何解释音乐和芯片,但它还是连同手机一起成了扣押品,眼看着被乘警略加清点,装入一个公文包,就要离他而去。
“哎哎哎,你们是哪盘菜?有搜查证没有?你们土鳖啊?脑残啊?二啊?你们怎么连手机都没见过?”他愤怒地大喊。
他一把抓住车长,“我要到法院控告你们!要在媒体上给你们曝光……你们不要以为我好欺侮,我报社电台里的哥们儿有的是!惹毛了我,叫你上午下岗,你不会等到下午的!”
大概是乘警嫌他猖狂,飞来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有点飘飘然不知上下左右。等他抓稳了桌沿,校正了脑袋位置,找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痛感,他依稀听到车厢里发出一片口号声:打倒狗特务!打倒一切害人虫!打倒美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周围旅客都冲着他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