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灾区的日子
1976年夏天炎热,老百姓没有空调。晚上平民肚子装好了热饭,就出来散散,在街边、空场闲坐。每晚在新闻联播之后达到高峰。我时常在院子里乘凉,坐在水泥台上,给从小长大的哥们儿们狂侃地震。“地震波有很多种,主要两种是纵波和横波,速度不一样。纵波快,先到,地表上下颠腾,把楼哇、建筑都颠酥了。横波慢,后到,能量巨大,地表左右摆动,扫过的地方,楼坍房倒人灭亡。”每天闲聚无事,我想逗他们:“60年智利地震,8.9级,我靠!猛!世界上有仪器记录以来最大地震……,海啸跟剃头刀一样,建筑像你丫的短头发……。”听的大家脖子后面起凉风。侃应当是砍,因为砍有打击的效果,每次我得意洋洋,他们紧张兮兮。散场回去睡觉前,哥儿几个常问我,“北京有地震吗?”“你在地震局,可得先透个风。”我笑眯眯地告诉他们:“这主要靠个人造化。不同,不同。”尔时摇头做叹息状。
1976年我在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地球所受中国科学院和国家地震局双重领导。我的工作证还是中科院的,这个好幸运呀!
侃了半个夏天,原本只为吓唬哥们儿,不期竟招来事。1976年 7月28日凌晨 3点42分,在邢台大地震、海城大地震之后,建国以来第三个出名地震,唐山大地震,丫的发作了。大地震发威,山摇地动,毛主席唿通坐起,挥动巨手,波澜壮阔:“搞么子哟!”也被抬到中南海的院子里,在地震棚中住有时日。
唐山大地震产生的震动,在北京大约持续了两分多钟。凡经历过此短暂的人,都被排山倒海、肆虐无忌的能量洪流所震撼、惊骇,永生不忘。震后不到两分钟,我匆忙地和老父说了一下,飞身上了自行车往地球所狂奔。老父老母坐在院中还没有缓过神来。
唐山地震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情况大变。农民工弃耕进城赚钱,应届大学生忙着找工作,找性友。巷子里老闲人多了,哗啦哗啦打麻将。所以我很怀疑,有多少人对那场灾难有兴趣。年轻人谁愿意听你唠叨。唐山大地震离我们远去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退的越来越小,时景也只能清晰在我们这些人脑袋里。我们这一代,经历真多,看到老一代人的一辈子,估计着后一代人的一辈子,沾沾自喜。
“我是王洪文!震中在哪儿!”
地震发生,震级和震中的位置很重要:赈灾决策,震后指挥,军队调遣,物资配送,现场监测,地震工作,……,都必须先了解震级和震中位置。但唐山地震发生后很长时间,北京中央政府和地震局并不知道这次地震震级多大,发生在哪里。
国家地震局和地球所都在中国科学院的大楼里。按照惯例无论地震什么时间发生,地震工作人员都要立即赶到所属单位。
地震之后地震局和地球所就乱了,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有大来头。问讯震中位置、震级、和破坏情况。地震局有一部红色电话,上面没有拨号盘。忽然铃声大作。值班的人和赶来的人互相看看,竟没人接听。等了一下,小梁拿起了红色听筒,对方厉声喝道:“我是王洪文!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震中在哪儿!”当时不知道震中在哪儿,只能应付说“正在努力”、“马上”之类。地震局受到很大压力,这些压力很快又作用到地球所,我们所负责交切震中位置。
由于急切,我穿着拖鞋骑自行车赶到地球所。到所的时候,才凌晨 3点50几分,不到 4 点。所里已经聚集了20多个同事,他们都住在附近。还连续不断地有人到来。值班室内灯光刺眼,里面有多台地震仪。几个电话不停地响,值班员拿起听筒,国家地震局局长刘英勇在另一头:“震中在哪儿?几级地震?王洪文催了!有没有搞出来?”大家都被挡在值班室门外,不许进入。我们只能隔着1米多高的大玻璃向内张望。许绍燮副所长亲自动手交切震中,坐在巨大的桌台前,满台摊开地震图、地图。值班室空调开的真猛。
地球所有三个高个。陈运泰,三室主任,大约有1.82米左右;我最高,1.85米往外;老许大概是我们的中值。陈运泰学者风度。老许比较严肃,注意仪表。我则是散淡的人。老许和我在广州出差,市场街到处人满为患,我俩东看西望走散了。周围的人出溜出溜乱蹿,好像泥石流。当然我们都很踏实。果然不到20分钟,老许和我特老远就互相看到了。大家笑笑,举手招呼,手指高2.4 米。广州泥石流在我们肩下忽晃。
今天就奇了,老许在值班室内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竟然光着膀子!这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肩脊宽阔,大白背上均匀分布一层汗珠(应当处理一下),低头不说话。你一下就能感受到压力。可是地震太大,所有微震,强震仪都出格了,怎么弄?干等吧。当然也有几位着急不服气的,硬要挤进去练练,都被挡住,堆在门口焦躁。
快到早上6点了,还什么都不知道。这回上下都急了,地震局和地球所竟派人开车到野地里找震中去了。后来还是长途电话局告诉我们地震发生在唐山,他们问了各地情况,还说唐山电话不通了。再后来,远台的、国外的测定都来了。下表是用不同方法测定的唐山地震参数,有些差别。来源于分析预报中心几位同事的工作。
我在所里遇到陈颙,两人自此在一块儿。我们叫他猫,或者小猫。可能因为他机灵,戴个眼镜,眼睛眨吧眨吧主意多。他有1.75米,挺匀称;虽然30岁左右,然而已明显秃顶了。这让人感到中年的顶和下面还是青年的脸配合有问题。我们同在第三研究室,他是实验室领头的。当时我正打算坐车到外面狂找震中,猫拉拉我:“别急,让他们先走,等知道震中在哪儿,我们直接去那儿。”这样二人在所门口抽烟。所门口车辆停的越来越多,多数是吉普车。你看车牌子,哪儿的都有,最多的是部队的车。一辆一辆往外发,一辆一辆往里停。我们两个领了出野外的行头,雨衣、手电、罗盘、军用地图(没拿北戴河地图)、海鸥120照相机……。三室是研究理论的,我对野外了解不多,又是第一次出大地震现场,猫告诉我,这也要拿上,那也要带上。当时还带了30元钱,最重要的是,领取了一个记录本,从此之后,这本子上记录了我每一天的事情。现在就放在我的桌子上,帮我捡拾起那些已经模糊的日子。本子后面印着:软皮笔记本/北京陶然亭制本厂/50开80页/1975。见图 4。
后来知道震中大概在唐山丰南一带。大约 7点钟我们两个出发了。猫抬抬下巴说:“这辆车。这是部队的车,小伙子挺有神。”车牌好像是“甲”开始的。猫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我坐在司机后面。刚准备走,所领导过来拦住车,叮哩哐啷又塞进来两块。第一块坐在我边上,年纪不小,大约40来岁,戴个眼镜。姓名就没记过,脸的长相除了眼镜之外都已遗失。另一块就更没影了,只记得是个男人。这两块看上去好像是搞宏观跑野外的。在地球所里,一般搞理论的人比较牛,但今天,第一块的小腰板挺起来了。摆着好像挺牛B的架势,如同大瓣蒜。车开了,就往唐山附近去吧。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任务,自己想,沿途记录地震宏观烈度,到震中区和当地指挥部联系,协助做现场监测和地震工作等。到了再说。
烈度,简单说就是地震来了,到处都震动,地表上的震动大小和破坏程度。有用罗马数字I(1º)、II(2º)、V(5º)、X(10º)写的。Ⅰ(1º)只有仪器能记录到;Ⅴ(5º)大多数在街上的人都晃悠。VII(7º)砖房屋损坏,地有裂缝,开始出现喷沙冒水;IX(9º)砖房屋基本破坏,坍塌还不是多数。Ⅹ(10º)建筑物多数坍塌,山石崩塌,水面大举狂浪。ⅩI(11º)见图1;ⅩII(12º)植物动物遭到物理性毁灭,没见过。关于烈度下面还提到,可参见图 7及附近文字。
一路上很少说话。夹了大瓣蒜,猫说话也谨慎。进了三河,路两边房屋破坏开始严重了。“大概有7º” ,猫自言自语。“到不了。”后排大瓣蒜平静地说。刚过潮白河大桥,见到有几个方阵的军人跑步朝北京方向行军,大约有一两个营。我们的车赶紧停下。我找到一个年纪大的军人,告诉他震中不在北京,我们刚从北京出来,应当向东行进。他听了说:“哦,是吗?”命令部队继续向西(北京方向)前进。我上车后猫说他们一定是奉命而行,不能有其他选择。我说马上他们就会折回来。叹息他们早一点进灾区才好。
我的本子上没记吉普车的车牌号,也很少记录司机。只知道司机叫小武,其他什么没有。这吉普车是总参的。小武正式请我们不要记住车牌号,照相也别照到车。他也很少和我们交流,因此我们也没问他的情况。他也是奉命出来的。
出发后我在记录本上写字,字迹常常特歪扭,是在吉普车行进时写的:
1976.7.28(星期三)出唐山地震现场。带这个本,记录本。
——李旗庄( 7 º)
——三河县城( 7 º强),倒房比例不大。出城有地裂
——段甲岭(7 º)
——白涧(不到8 º)砖房开裂
——天平庄(8 º区)
——胡里。柏油路地裂,顺路东西向,深 1.63 m 长为180 m
——大唐庄,地裂连续700 m
——彩亭桥。中午 12点。过医院见多人围,有哭声
——玉田(8 º),12:40在玉田吃饭。当地指挥部人说,东南方向破坏厉害。驶向唐山。
——八里铺。12:50。自己组织一队救援青年,100人左右,都骑自行车
以后是高丽铺、店子、李辛怀、杨家楼、螺山、张各庄丰润,地陷,烟囱折,3层大楼垮坏。
——许家鄄(juan4)子( 9 º)。小猫照相。一片瓦砾。死 100 多人。当地人说这里离唐山 15 里。大约1500多人从身边走过去,眼泪汪汪的人们!哭泣的声音。一眼看去没有好房子。
——张各庄( 9 º)。砖房80%倒,砖混楼开裂……。
崩塌的建筑上,挂着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腿
下午14:10
唐山,10 º
唐山市中,11 º
我不想渲染灾难的恐怖和惨烈。因为苦难应早逝,别抱着泡着。我也没遇到个体在痛苦中结束。我不想描写英雄的光辉和壮烈,因为我没遇到。我不想发挥社会、经济、机制和科学上的反思和结论,因为后人总比前人高。我只想说说眼见的事情,如‘实’我闻。
图1 唐山11 º区。 王新华摄
我们应当是第一批进入唐山的。这里安静,没有哭声,甚至没有鸟的鸣叫。大街上,或单独,或两人、三人坐着,不言不语。他们身上包裹着布制品或者只穿内衣,身边躺着杂乱的尸体。这些人是真正的幸存者,他们目光直直,神情木然,好像思维顿成空白。一辆小卡车慢速开过,哒哒哒哒,发动机的声音多么清晰。车上的人同样是无语,把满车的工作服一一投给路人。谁也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一些人慢慢走动,目光放在远处,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也都没看见。这里是如此的平静。天阴的很重。
就在人们的身后,是毁灭的城市。瓦砾遍地,废墟如岗似丘,组成远远近近所有的视点。楼房垮了,像展开的手风琴风箱一样,合起来了。街上到处是尸体。没人看。一座建筑墙向四周崩塌,上层的水泥地面重重地压下来,拍在下层的楼面上,边缘齐齐地伸出一排腿,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腿。
“应该是建国以来死人最多的地震。邢台地震差不多也是这样,但是邢台的房子质量差的多。”猫说,“比海城厉害多了。”找唐山地委很困难,我向路边的人打问,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说,是对不起,是打扰了,是安慰,还是,最应当说的话没办法说:需要什么帮助?向他们问路,好像听见,也好像没有听见,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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