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一切,不过就是:给和平一个机会。——JohnLennon
第一章 喇叭家的《战事信札》
喇叭
喇叭在她妈去世十八年之后,把她妈的骨灰沉在一个清澈的大湖里了,连同她 妈戴了一辈子的一粒青玉。青玉像个小炸弹,一头尖尖,一头圆,温暖浪漫的青色。在喇叭还要她妈抱的时候,她会把这枚青玉抓在手上玩,叫它“小鸡蛋”。喇叭 妈妈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居然对小喇叭说:“小炸弹。”
现在,“小炸弹”扔下湖,空灵和人间烟火全乘着白帆与红帆,变成故事,远 远地在水面上滑过去。这个湖叫安大略湖,在加拿大和美国边界上。湖里冒出一群一群小银鱼,像从清澈无底的水中升起来的气泡,这让喇叭产生了一个固执的想 象:“小炸弹”一直落向湖底,落到了地球那一边,落到一座坟堆的脚下。
她妈的信物自有自己的灵性,那“小炸弹”里装了一肚子炸药,还是一肚子怨恨,还是一肚子爱情,喇叭猜不出来。猜不出来,不代表不想猜。她就想猜出来,那枚“小炸弹”到底要去炸哪家的坟。
喇叭长到四十岁,才赶上她妈二十岁时的漂亮。她算算:她妈漂亮了一辈子,她到四十岁才漂亮,只能漂亮半辈子。她把这道算术题跟先生讲了。
先生是送她信物的人,艺术家宁照。喇叭不戴玉,戴着一串墨绿色的小贝壳, 每个贝壳里有一粒酱红色的小木珠。不闪光,不值钱,还不如说戴着一串情调。艺术家不买信物,宁照能看中的信物,只能是他自己做的艺术品。宁照说:“这是你 妈的情调,你最好继承下来。”喇叭比她妈要闹人一百倍。她盯着先生问:“你说,为什么我妈比我早漂亮二十年?”
先生宁照正在画一只鸭子。这是一幅大油画,宁照画的是西方油画,但鸭子却 是正宗的中国鸭子,是那种祖宗一看就能看出“大道之行”,厨子一看就要想杀了吃的胖鸭子。它翅膀举起,胸脯挺着。最妙的是,有一圈一圈蓝得发亮的水纹,在 鸭子胸前灰黑相杂的羽毛下张开,由深到浅,由浅人无,入进一片华兹华斯和王维写进诗里的那种湖区或芦苇:“赤身裸体的小木筏,在与它不可分离的水中”—— “宁静玄远”。
喇叭是情感做的,但宁照却不是她自由恋爱找到的男人,是她妈定下来,叫她 嫁的。因为喇叭听话,从小到大都是母亲帮她做决定,没谈恋爱就结了婚,跟宁照过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庭生活。以后,随便宁照怎么处处想着喇叭和小家 庭,喇叭总觉得,她只过了家庭生活,没过上爱情生活。从父母家跳到宁照家,被保护自然好,但没有自由恋爱过,就像从河这边一脚跳到河那边,两岸也没什么大 区别,桥上的好风景却没看到。喇叭一回头,一想到“没过桥”就到了对岸,就觉得亏了。所以,一不高兴就说,想跟宁照离了重过,哪怕是世界上没男人了,到最 后还得嫁给宁照,那也得先热热闹闹恋爱一回,才去过小日子。
宁照对喇叭的“爱情缺失”不同情。把他当成最后一个男人,是当备用品看,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比大部分男人好多了。宁照理直气壮地宣布:“我不会谈恋爱,只会过日子。我还没成艺术大师呢,没人养着供着,光谈恋爱怎么活?”
喇叭一闹人就秋后算账:“我真不知道我妈怎么会替我看中你。我敢保证她自己的情人肯定不是你这种面条脸。”
宁照不理睬,换了支笔,画湖边的沙。安大略湖被太阳照耀着,湖边有棕红色的沙滩。宁照油画上的沙也是棕红色。宁照的油画在当地卖得好,当地的加拿大人都知道沙滩可以是棕红色。
宁照以“认真艺术”著名,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前卫现代派。宁照画的沙,一 粒是一粒,他把光线画在沙上,让棕红色的沙滩和蓝水一起发亮。他画着沙,心里就有好感觉,他对喇叭说:“这就是你,就是我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比写情 书好。”又用笔屁股指指墙上一幅漫画肖像,“墙上的那个人不是面条脸,是政策脸。”
那漫画肖像,是喇叭爸爸颐希光。老头子在加拿大前前后后待过两年,天天在 楼上看中文电视,吃饭的时候就给大家上政治课。电视里看了什么都记不住,张冠李戴。有时候,会把喇叭当作她妈舒暖叫。宁照不喜欢喇叭爸爸一开口就说:“现 在形势大好,中央有政策……”宁照不软不硬地顶过老头子一次,他说:“形势,与画家无关。画家把自己画画好了,把自己人做正了,就行。干什么要活得像个蜗 牛,走到哪身后背一个大形势?”老头子不高兴,说加拿大盐不成,糖不甜,没有中国吃得好。
喇叭看看墙上的漫画,不知道“政策”怎么能渗透到人的脸上去。“阔面方 嘴,箭眉星眼,直鼻方腮”,那是贾雨村呀!喇叭看《红楼梦》,也没当回事看。只看到这一行的时候,突然心里一跳,原来,这个“知仁知恶,才干优长”却仍然 玩权贪酷的贾雨村,就是个“贪官污吏”的种子选手。宁照这个混蛋,把贾雨村的基因画她爸爸脸上去了!
宁照是学中国画起步的,会捉“神”。“政策”的“神”怎么跑到喇叭爸爸脸 上去了?颐希光是“颐少爷、颐学长、颐爸爸、颐教授、颐老头”。从上西南联大起,喇叭爸爸颐希光一辈子就在学术圈子里,这个“政策脸”整容术的过程有多 长?喇叭说不清。如今,宁照用“笔屁股”点破了“神”。一切都是宁照搞的鬼!喇叭说:“宁照,你这个坏蛋,我就想跟你离。我马上就买飞机票,明天就到浪榛 子家去,不回来了。”
“浪榛子”是喇叭的战略基地。一跟宁照吵架,喇叭就以转移到“浪榛子家”相威胁。
宁照听这话已经听成习惯,就像听“明天我上班”这类的话一样。他知道喇叭 明天不会去浪榛子家,也不会跟他离婚。喇叭从来没有完全从“女儿”的角色上转到“太太”上来。宁照带喇叭带得辛辛苦苦。年轻时还好带,宁照说什么,喇叭相 信什么;四十岁一过,喇叭学会造反了,不好带了。宁照和喇叭结婚时,喇叭妈妈对宁照说:“喇叭全交给你了。”宁照一口答应。这一答应,是宁照和喇叭妈妈之 间的秘密契约。他俩都知道,宁照答应了要像保护女儿一样保护太太。
明天早上,宁照会把喇叭叫起来,然后送她去保险公司上班。一切就和今天一样。
喇叭的印度同事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戴着油光闪闪的金首饰,说是她女儿要结婚 了,又说多少亲戚要从印度来参加婚礼。从她女儿说到她自己的陪嫁,从陪嫁说到她娘家,从娘家说到她外公,她娘家祖上是吠舍种姓,商贾人家,到她外公,孩子 太多,大家一分,家境不如从前了……家史一般。
当印度同事兴高采烈地说完自己,回过脸来问喇叭:你祖上是干什么的?喇叭说:我外公活着的时候开银行,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在南洋经商,我妈是经济学教授,我爸是物理学家。印度同事的眼睛都瞪圆了。她说:“你家很有钱呀!那你还在我们这个小破公司干?”
喇叭不置可否。回到家,找出一个本子,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纸。那是她妈去世 前写给她的财务账。纸上记着她妈留给她的存款:小舅寄来港币一万,几次讲课费共三千,父母工作四十多年省下工资结余存款一万七千。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共有 人民币三万多块钱。她妈十八年前就留给她这么多钱,没有一分钱是黑的。
以后好几天,她都想:是呀,我们家很有钱。钱呢?为什么祖辈连个糖果也没 给我留下?这才是三代呀。她想起妈妈说过:“钱多,不是好事,要有报应的。”为什么要有报应,她妈没说。她妈对喇叭说:“谁能精明过你的外公?你外公都守 不住家业,你想都不要想‘金钱’二字。那是荼毒人心的字儿。所有我们这辈人经过的灾乱和邪恶,就到我们这辈人止。我就希望我的孩子能有一小块安静的家园, 当个平常人,再生个把傻儿傻女。天天高高兴兴,就行了。”
喇叭就是按她妈的希望活的,天上掉下来什么,就得什么。不争不抢。没她的 份儿,也不伤心。她日子该怎么过,以前妈妈负责,后来宁照负责。谁知她过到今天,突然会往四下看了。怎么人们又都跑到“发财”这条路上了?还竞争激烈。都 疯了般地忙挣钱,没人怕“报应”,也没人想到“报应”,那“荼毒人心的字儿”金光闪闪,俨然天理一般在人头顶上指路,目标明确。喇叭不知道,现在奔钱而去 的人,那样的努力,到了他们的儿孙辈,这些努力又有多少意义?就算有谁能像她外公一样精明,种下一棵人人喜欢的金钱树,能守得住叶子不落、树不倒、猢狲不 散吗?
于是,喇叭又有新问题来烦宁照了:“我们家的钱呢?”
宁照说:“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从来不谈钱。像你这样的人应该问:美 吗?不应该问:钱呢?”喇叭说:“宁照,你要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跟你离。”宁照说:“你跟我离,我也回答不了。我既不懂政治,又不懂经济。”喇叭 说:“我妈说过:有一种结构生产毒菌。你不是研究过人体结构吗,说,结构怎么产生毒菌?”
宁照知道喇叭胡搅蛮缠了。在这个远离政治,甚至远离尘嚣的安大略湖边小镇 生活,喇叭越发被他宠坏了。宁照宠老婆远远超过宠儿子。结构?什么都有结构。人体有结构,沙石有结构,社会有结构……就是爱情没有结构。宁照从来没想到, 情感做的喇叭,从过了四十岁起,关心社会问题了。他哄喇叭说:“你还是去研究你妈的爱情故事好了,别过问社会。那些事,你管不了,也懂不了。”喇叭说: “我懂得了。我家被抄检大观园了。”又无遮无挡地加了一句,“我就不懂,我怎么会嫁给你这贾府门口的石狮子。”
喇叭说完就甩手上楼,回卧室去了。画室的门在喇叭身后砰然关上。白墙上挂的一幅小楷书法,白纸无声,黑字也无声:
先是他们来抓社会主义者,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社会主义者。
接着他们又来抓贸易工会会员,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贸易工会会员。
然后他们又来抓犹太人,
我也没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
已经没有人
来为我说话了。
——舒暧译PastorNiemoller诗
PastorNiemoller是著名反纳粹人士,在纳粹集中营坐了七年牢,宁照并不知道,但他和喇叭都喜欢这首喇叭妈妈八十年代翻译的诗。这幅书法是舒暖的终身好友、文学家南诗霞用劲秀的小楷恭笔抄写的。这也算是喇叭妈妈的遗物了。
无声中,宁照从诗人不说话的结果想到喇叭刚才说他是贾府门口的石狮子。
用贾府焦大的话说:贾府就这门口的石狮子算干净的。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上,能干净就不容易了。当年宁照要和喇叭结婚,喇叭妈妈曾笑着对他说:“你知道了我们的家庭历史,还敢娶喇叭?那我就不必担心只剩焦大敢娶我们喇叭了。”
对焦大,宁照有很多感慨。他不知道焦大对媳妇怎么样,不过,他认为:奴才 当到焦大的份上,也就当出精英来了。自己挨饿,偷食给老主子吃;得半碗水,给老主子喝,自己喝马尿。瞧这奴才的伦理,一应全在他身上开花结果。所以,小主 子们都让他几分,听他骂“败家子”。和那阿Q比,别有一番不同。阿Q胆子多小呀,在小尼姑脸上拧一把,还要找个佐证:“和尚摸得,我也摸得”。不如焦大干 脆整天就醉着,骂人也醉着骂了,怎么的?奴才和奴才一比,原来,一个乡下奴才,一个城市奴才。光一个城乡差别,就能把人分成等级。鲁镇的,哪赶得上金陵贾 府的?关系网也不一般大呀。焦大若活在这个时代,混成个房地产商也不是不可能。
宁照小时候,住在南京鸡鹅巷。那里离旧时的宁国府不远,市井和历史在巷子 的石头路上织来织去,织了一千年,精细得连虫子都能成了趣。巷子深深,两棵美人蕉在细细长长的小空间里修炼成了精,才在一起拔了叶子开了花,谁走过一棵就 听见它在说另一棵的坏话。一年到头,阳光总是只能照在一侧墙上,另一侧在阴影里,像一白一黑两块包裹布,裹起包袱,若要,就一起背着;若不要,就什么都没 有。窗户外动不动就是婆媳吵架,老子训儿子,下棋的掀了棋盘,斗虫子的欢呼某蟋蟀荣获“大将军”。是人都得快快乐乐地活,市井炊烟里,这些吵闹声像浑浊的 水,你不喜欢,却也少不了。这点,在和喇叭的生活中被验证。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子。沙滩上的沙,在太阳底下存在着。
宁照放下画笔,灵感没了。原来灵感全得从喇叭的吵闹声中产生。他从地下室 走上楼,楼梯口挂着宁照画的几幅小画。其中一张是喇叭十八岁时的肖像,一条傻乎乎格子围巾围在脖子上,托着一张傻乎乎的皮球脸。真是没她妈年轻时漂亮,宁 照想:我要会奉承人就好了。当初为什么没把她画漂亮一点?现在来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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