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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道大胖(上)

发布: 2015-11-19 16:14 | 作者: 陈九



        一
        
        天津人都知道五大道,过去的租界地,由六条平行马路组成,马场道,睦南道,大理道,常德道,重庆道,成都道。天津街道多以城市命名,叫五大道因为五比六响亮,单数都比双数响亮。这里洋房居多,我家就住常德道一所洋房里,外表看着还行,里面则陈旧破败,地板吱吱响,还闹耗子,小耗子不点儿大,跑得快极了。那年街道上让逮耗子,统一行动,中午十二点各家各户同时跺楼板,好么,地震赛的,耗子吓得到处乱窜。邻院的洪娘,就是洪信他妈,一个孤老太太,耗子钻进她后脖领子,她一惊,弹了弦子。弹弦子就是半身不遂,一只手弯着跟弹单弦儿赛的,本来挺利索一个人,头发总用篦子篦过,这倒好,人分两半,像南北朝鲜东西德国,谁也不听谁使唤。
        可不,说的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
        望着洪娘走路的架势,一撇一捺的,心里真不落忍。没病时好好的,她一人带着洪信,洪信大我一岁,那年十七,成天在外边疯,洪娘就靠给人家做针线养活儿子,她会缝衣裳,连裁带剪踩缝纫机,都行。现在做下病,就这样还得撑着上街买菜。我每见她一蹾一蹾的样子心就发沉,不敢抬头。你说洪信这倒霉孩子太胡臭了,他娘都这样了,凭嘛还让她出来买东西?
        那天马路上撞见洪信,实在没忍住我问他,洪信,洪娘都那样了,你就不心疼吗,凭嘛你不搭把手还让她干?洪信侧过脸不看我,没吭声走了过去。身边的二蔷直拽我袄袖,胖子,胖子,找倒霉是吗,洪信是玩儿闹,惹他干嘛?这个二蔷住我家楼上,大我三岁,只因小时候我爸问她,二蔷,长大给胖子做媳妇咋样?她想都不想就说,好!嘎嘣脆答应了。她家孩子多,父母是五一手表厂的工人,初中毕业原本去呼伦贝尔草原插队,因高血压还是嘛问题留城待业了。就为儿时的一句承诺,这些年二蔷一路管着我,烦死人了,我才不乐意跟她走一块儿呢,她都大姑娘样了,白里透红的脸庞花朵般绽放,令人不忍直视,还前挺后撅要嘛有嘛,黑黑的辫子茶杯口那么粗,放射着性别魔力。我跟她走算嘛,算她弟弟还算她儿子。少管我!说着我掰开她的手。
        玩儿闹怎么了,天津人管流氓叫玩儿闹,有本事你洪信掣我嘴巴子。我俩一起长大,不过这些年很少过话。他仗着出身工人,天不怕地不怕,成天拉帮结伙打群架,听说他是教堂黄燕儿手下的打手,心黑手狠叫打谁打谁。洪信中等个儿,浑身腱子肉,满脸青春疙瘩,如果用拓兰纸在他脸上拓,肯定无数点儿。他脚蹬一双白球鞋,藏蓝的制服褂子,腰里别着一把钢丝锁,好么,没人敢惹。自打教堂黄燕儿前不久被判了刑,洪信也蔫儿了,听说洪娘在房梁上挂了条麻绳,说洪信你再胡来我死给你看,叫你眼睛出汗,信吗?我跟洪信不一路。我们老爷子文革一开始就打倒了。红卫兵问他,你从事白区工作多年,都被过捕,凭嘛就你没有?老爷子本来就窝火,破口大骂,我操你奶奶我操你,都被捕还有社会主义,还有你们这帮兔崽子吗?完喽,就这一句,给打得呀,牙也打没了,从台上打到台下。虽说后来红卫兵风潮过去了,但我们老爷子仍未解放,继续被关押调查。鉴于这种情况我处处低调,更不跟洪信这路人混,要不是看不过去洪娘的处境才懒得理他。
        洪信没理我,一低头走了过去。开始我心里没底,他这么王道,会服我的软儿?过些日子没见他怎样,又觉得自己挺牛,天津话叫拔创,就是自我膨胀。这种心态很要命,后来一系列结果都与此相关。人生莫测,有时一念之差能改变人的命运。洪信当时要给我一嘴巴,我就不会最终跟他搅成一伙儿萧规曹随了。喂,我是萧,他是曹哦。
        那天中午二蔷喊我,胖子,反帝里快来菜了,快跟姐挨个儿去。反帝里是个小菜市的名字,每天中午来菜。那年月跟今天不能比,每天只上一次菜,而且来嘛算嘛,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过时不候,不提前挨个儿根本买不上,每人买多少也限量,要不二蔷叫我干嘛,她自己能干的从不叫我,就连抬煤这种重活,那时我们都烧煤球,送煤的送到院子里,得自己用簸箕往楼上抬。我抬煤时,只要二蔷撞上一定抢着干,往往还喧宾夺主,把我赶一边去。我特烦她,你说咱一条汉子,别人看见算嘛呢,可望着她被汗水沾住的前刘海儿,嘛话也说不出来。
        送菜的马车正在卸货,买菜的队已很长了。还好,我们排在中间靠前,应该能买上。烈日骄阳,人们脸上闪着汗水,目光充满期待。这时,我见洪娘一撇一捺往这儿挪,她身着一件男式汗衫,两挂真空奶子悬在腰间,摇来晃去,那只好手上挎个草篮,显然也想买菜。我不禁向队尾望去,天这么热,队又这么长,她肯定买不上。我忍不住对洪娘喊,洪娘,洪娘,您就站我头了吧,咱俩算一个,我跟您匀着买。说着我把她扶进队里。老太太尚未站稳,只听身后一声吆喝,哟呵,这儿还带夹个儿的,她能夹凭嘛我不能!说着一个比我高小半头的小子插在洪娘前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反帝里的混混儿二发子,这小子仗着他妈是街道妇女主任,没少祸害街坊四邻。他跟洪信不同,洪信躲开家门口儿,跑外边闹,属正规玩儿闹。二发子是杂牌军,荤素不吝欺软怕硬,非常粗俗下流。比如他见小孩儿吃冰棍儿,过去就威胁人家,给我来一口,不给今晚砸你家玻璃信吗?对这路人我深恶痛绝,恨不得掣他嘴巴。但考虑到他有家庭背景,没理他。
        我没理他,可人家洪娘受不了。为嘛?这二发子站没站样来回晃悠。本来都挨挺近,他一晃悠撞到洪娘,要不是我扶着,老太太差点倒下。洪娘用不大利索的口齿埋怨他,二发子,欺负老太太,你这叫缺德知道吗。嘛玩儿,说谁缺德,你个老东西,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边?二发子怒视洪娘,双手挥舞着,好像马上就动手。洪娘也是倔脾气,话赶话退不下来,我就说你二发子,说别人对得起你吗,你够奏儿吗,大伙评评,二发子欺负老太太,缺德不缺德?洪娘话音没落,只听啪的一声,二发子一个大嘴巴掣上来,洪娘的鼻子和嘴角顿时喷出鲜血。只见老人一个后仰,咣啷倒在马路丫子上。人群顿时哗然,大家围成一圈,七嘴八舌都说二发子不是。二蔷满脸通红,一边搂着洪娘一边痛斥二发子,你个畜牲,洪娘要出点儿嘛事大伙跟你没完!二发子是天生的泼皮,一双小三角眼闪着冥顽不化的俗劣,他坏笑着对二蔷说,呦呵,这不是胖子的小媳妇儿吗,胖子,也不管管你媳妇儿,有这么跟爷说话的吗?说着他把鼻子伸到二蔷眼皮底下,盯着她看。
        一开始我就憋着火,流泪的二蔷和流血的洪娘,特别是二发子后来那个猥亵动作,算把这团火点着了。嘛都有个度,过了度只能强行归零,让游戏法则重新来过。我心说你二发子算个屁,连洪信都不敢把我咋样,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毫无预警抄起块板儿砖,干净利落朝二发子面门死命砸去。只听哇一声,他的脸完全被红色覆盖,两只黑眼珠儿在绛红的血浆里闪动,没明白发生了嘛事。霎那间,我第二块板儿砖又拍上去,我横下心,打就打服他,事情就这样,他来找茬儿,我们把他打服了他就舒服了,打服一点儿舒服一点儿,彻底打服彻底舒服。这时二发子才明白事情严重,没等第二块板儿砖贴上面门,他健步灵腰,哇啦哇啦跑走了,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小胖子把我头打破了,来人那,杀人啦……
        我欲追,被众人拦下。其中有懂行的说,胖子,赶紧扶老太太走几步,别让她躺着,本来就弹弦子,一蜗曲再站不起来咋办。我扶起洪娘,行吗洪娘,起来走几步试试,哎,慢点儿,慢点儿。洪娘呻吟着,泪水和血迹布满她的面颊。她的眼睛渐渐张开,若有所寻朝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大伙听到咚咚的响声由远而近,震得地面直晃。人们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妈妈,妈妈!洪信?没错,正是洪信,他一串奔跑凭空出现了。他扑上来想抱住他娘,被洪娘一口啐回去,啊呸,你个倒霉孩子,给我跪下,你给胖子跪下!洪信迷惑着看看他娘又看看我,咕咚跪在我面前。洪娘一口口喘着粗气说,你个忤逆的玩意儿,今儿要不是胖子替我出这口恶气,老娘我早死一百回了,从今往后,跟胖子学好,要不我就死给你看信吗。说罢洪娘呼天喊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仍未从二发子的满脸血迹中清醒过来,从没干过这种事,我自己也被吓傻了。看着洪信跪在眼前,用充满泪水的目光望着我,让我更加惶恐困惑。情急之中我也跪下来,在反帝里的小菜摊儿前,众目睽睽的常德道上,我们两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小子就这么面对面跪在一起。洪娘的哭声此起彼落,二蔷的抽泣似有若无在空中飘荡。洪信一抹眼泪,用强劲的手臂攥住我肩膀说,胖子,今后你是我哥。那可不行,你比我大一岁呢。听我说胖子,从今后你就是我哥,我跟定你了!
        跟定,嘛叫跟定?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洪信已在我家门前等候。见我出来他问,胖子,吃早点了吗?我说我连茅房还没上,我得先上茅房。那时虽说楼里有茅房,但一座楼那么多人住,早上茅房根本匀不过来,我已习惯到马路的公厕方便。洪信跟在我的身后,我撒尿时他也站在旁边做样子。他说,胖子,二发子不能这么便宜他,他一定会找你寻仇的。那依着你呢?依着我就得揍他,必须打服他,你甭管了胖子,我得让二发子彻底服你才行。我摇摇头,以为不妥,不是不想教训他,是担心他妈在街道上管事,要串通派出所整我怎么办?我们老爷子还在里面关着,再把我也弄进去不真成“上阵父子兵”了,再说我爸要知道我在外面闯祸怎么想,心里不定多难过呢。我越想越不踏实,觉得还是息事宁人为好。所以打那儿后我有意回避洪信,怕他惹事。碰上了也不冷不热,明知他等的是我,还故意问,你在这儿干嘛呢?气得他干着急。其实我躲的不光是洪信,更是二发子,都说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见不到我人,过段时间就忘了,我特需要他们忘记我。
        事情坏就坏在这儿。我虽然尽量躲着二发子,但毕竟街坊,免不了撞上。那天我从邮局出来,常德道邮局是个老邮局,是天津市的地标式建筑,我从邮局台阶往下走,远远看二发子正朝这边走来,他走路晃肩膀,很容易识别。我立刻转身朝反方向走,可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一眼看出我在躲他,便嚷道,小胖子,你逼亏盯我点儿,盯我小数点儿,我非废了你不可!我不理他,越走越快,直到很远才停下来。后来跟二发子聊起来才知道,如果当时我迎面而过,他也不敢把我怎样。我那一板儿砖吓得他半死,认为我打架不要命,都没敢告诉他妈。我的担心完全是心虚所致,心虚将风险放大,心虚本身就是风险。
        从此二发子越发嚣张,变着法儿堵我,坏人发现你怕他会变得更坏。那天我去毗邻的重庆道买肉,肉铺不大,一间门脸儿,位于幸福里和世界里之间,大兴邨正对过。师傅姓董,都叫他董师傅。董师傅,来两毛钱肥瘦。那时买肉就买几毛钱的,切成很细的丝,炒一大锅白菜。董师傅没吭声,头都没抬。我又喊一遍,来两毛钱肥瘦。董师傅还不吭声。正纳闷儿,只见二发子突然从门后闪出,凶神般出现在我面前。他手持一把凿冰用的冰镩子,满脸杀气对着我狞笑。我刚要转身,被他一把拽住脖领子,甚为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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