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经来到了你说怎么办
我们因此相爱了你说怎么办
——艾吕雅
他是死都不肯说爱她的,她又总是迫着他说,于是就分了无数次的手,连他们自己都算不清楚了。
若不是已经十一月中了,她的朋友格蕾丝仍然每天天黑了以后都要去旺角转一圈,影几张相。若不是她的朋友格蕾丝约她在旺角食饭,她突然是去了。她是见不到他的了,在旺角。
她总是半夜接到格蕾丝的电话,有时候叫她出来喝一杯,有时候叫她一起去金钟坐坐,有时候叫她吃鸡煲,就在楼下。她总是不去的,挂了电话,她也睡不着的了,坐着坐着,天就亮了。可是她总是不去的。
你们要待她好,她的朋友格蕾丝对她们所有的朋友说,她抑郁的,你们都不要怪她。格蕾丝说着这样的话,还哭了。
她笑啊笑啊,眼泪都充满了眼眶。她说谢谢你啊格蕾丝,可是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流出来的。
可是她有什么好抑郁的,什么都有的。
教授丈夫,名校的儿女,工人不偷东西又很会做菜,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好抑郁的。
格蕾丝像往常那样打电话给她,格蕾丝说她在旺角坐着,月亮太圆了。
你怎么不去金钟坐着,你在旺角坐着。她说,报上说有黑社会。
格蕾丝说金钟远啊,旺角坐完回家近。
可是你为什么要去坐呢,你不出家门去坐就不用再回家啊,她说。
格蕾丝在电话那头响亮地笑,格蕾丝说旺角的警察好帅。
她突然想起已经分了手的他,是个警察。
因为她总是迫着他说他爱她,他却是死都不肯说的,他说什么都给了你了,她说这一个爱字都不肯给我,他只是抱住她,很用力地亲吻。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她跟一个日日早晨都同她讲我爱你的男人上床,这个男人做得比警察好,她也喜欢那样,没有情的,只有性,做到快乐死,快乐死了。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厌倦。
其实他也对她厌倦。
这三个月,他们上太多次床了,有时候一句话都没有,各自脱各自的衣服,她只记得那些床,连酒店的门,前门或者后门,她都记不得的了。你也知道的,高潮过去了就会特别厌倦。
又没有爱,做爱都没做出爱来。
只是维持着,到底还有点高潮。
她听说毒品的快感超过性交的,她又不敢去试,到底还有家庭。她去问格蕾丝哪里买得到大麻,淘宝吗?
格蕾丝说我拍个照我就应该知道哪里有大麻吗?格蕾丝说大麻就不会上瘾了?你出个轨还上瘾呢。
她说格蕾丝你倒是张口就来啊我出轨?
格蕾丝说好吧好吧,你出不出轨偷不偷情我完全不关心,我只关心你会不会被伤害。
她说格蕾丝你都没有爱的。
格蕾丝说爱是错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有爱的。
天天说我爱你的男人约她去卡拉OK,她挺惊讶,以为他是想进一步,有了情,又觉得是负担。
她听说任何话语和行为持续了三个月就会变成习惯,她计算了一下,他们也真是说了三个月的我爱你上了三个月的床了,出轨也真是出成了习惯。
可是她又不爱他的。
她也是不爱丈夫的。
教授丈夫智商太高,结婚的那一天就说她笨,说了十年的笨,她到死都是笨的了,幸好儿女遗传了他的智商,不是她的。
她笑着低了头,低到灰尘里去。
年轻的时候相貌好,中年了相貌的好倒不那么紧要了,丈夫只是享用了她的青春。
格蕾丝说如果有下一辈子,她也要好看一回。她说好看的女人也不是个个幸福的,如果真有下一辈子,她不想好看,她想会点什么,能够拍拍照也好。
格蕾丝说人人都是摄影家,人人心里面有故事。
不要专业的吗?她问。
不要,格蕾丝说。
他们果然是只唱唱卡拉OK,把我爱你说得顺口的男人唱起K来也是拿手,一首又一首,他真是喜欢唱歌,她以前都不知道的。只熟悉身体的男人,也不知道他还会什么。她想去抱他,他推开了她。
又说家里催,走了。
她诧异,去问他们都认识的一个女性朋友,那个朋友住在美国,说没什么好诧异的,他唱K前同她微信做了爱,推开她是当然,又硬不起来。
她一个人坐在卡拉OK的小包房,疲惫又厌倦。镜子里的脸是好看的吧,她自己是觉得一丁点儿也不好看了。突然想起来听说的一句话,每一个女神的背后都有一个操她操到恶心的男人。她竟然笑了。
他们的美国朋友说,他同她传照片的时候误传过私照,她即时知道他是同时与多个女人的了。
太恶心了,她说。
为什么恶心呢。他们的美国朋友说,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
她很快找到了第三个女人,他在回家的路上同她传简讯,盛赞她的鞋美,说去屯门找她。
她建了一个微信组,放他的那些女人,直到第四个女人也加入。五个女人,连同她自己,她们开始讨论约他出来,同时出现,一定开心死了。
她没有参与讨论。太恶心了,她是觉得,这些女人们也是太恶心了。
没有情的出轨,背叛也是残忍的。
她发了一条简讯给警察,分手了一年,头一回发给他,只说了四个字,太恶心了。警察回过来一个问号。她又说了一遍,恶心。警察打了电话过来,她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滚下来了。
警察沉默了一下,叫她好好生活。
我怎么会好呢?她说,我这个样子。
警察沉默,背景是嘈杂人声。
你在哪里?她问。
当值,警察说。
我去看看你好吗?
不要来,警察说。
不要,警察又说了一遍。
她在隔天的报上见到了他的相片,职务竟然很高。在一起的时候,只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一个名字,她一直疑心那个名字也不是真的,每次他也只穿便服,更没有见过他的枪,她当他是假的。
名字却是真的。
报上讲他在旺角,她想起格蕾丝,每天天黑了就去旺角转个圈,拍拍照片的格蕾丝。
她打电话给她,都是她打给她,好像还是头一回,她先打给她。
格蕾丝约她在金钟,她本不愿意去,又要格蕾丝做晚上出去的由头。只好在金钟。
格蕾丝只挂了一只小相机,她还以为她会拎一只像枪一样的相机。香港的冬天都不是那么冷的,格蕾丝倒穿了一双皮靴,及地长裙,配那双皮靴。她给她看她的相机,塞在她手里,她横竖看不懂,笑着说相机不是越大越好的吗。格蕾丝笑笑。
港铁到铜锣湾,格蕾丝说下车。
她说不是要去金钟吗?格蕾丝说不去金钟,习惯了的,要来铜锣湾看一下。
她跟着她。铜锣湾,她只去过一次?两次?三次?却是在香港住了七年了的。格蕾丝说她抑郁大概也是对的,一个哪儿都不去的女人。
她跟着她,过马路,红绿灯,格蕾丝的长裙皮靴。
我都不知道这儿还有一片呢。她说,报上只说金钟和旺角。
现在知道了?格蕾丝说。
她跟着她,格蕾丝走来走去,拍得却很少。她只是会停在哪里,只是停在那里。她看不出来她在看什么,也不知晓她在想什么。
格蕾丝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找到一个帐蓬前面的胶凳坐了一下,帐蓬里的人正在吃面,互相看了一眼。
她对警察的思念从来没有这么浓烈过。
回到旺角真是黑夜了。这么大,她都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哪里会有警察?她去问格蕾丝。
这儿有一排,那儿也会有一排,格蕾丝说。
只有这两个地方?她说,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也不动的?
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不动的,格蕾丝说。
她走过去,每个警察的脸都看了一遍,并没有他。警察们并不看她,青年的警察,中年的警察,深色衣服的警察,浅色衣服的警察,天黑得快,她看不分明他们的表情,他们互相也不说话,靠着墙的一排,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要不要去另外一边?格蕾丝说,那儿也有一些警察。
好,她说。
格蕾丝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她去旺角的次数更是少,路都是不认得的。
我走在你的哪边好?她问。
哪边都行,格蕾丝说,不过很少人走在我的右边。
为什么?
我抽烟啊,烟灰飞到右边的人的脸上。
现在不抽了?
格蕾丝说到了香港就不抽了,没有什么是不会上瘾的,酒精更会上瘾。
人就是这么弱,对什么都上瘾,格蕾丝又说。
可是你不抽了。她说,你倒挺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