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阳关曲

发布: 2015-1-01 16:41 | 作者: 荆南村



        夜很静,有很大的月亮从窗格间照进来,白白的,好像一层霜,铺在灵惠师床前。那两只黑黑的布履就整整齐齐摆在床边,在那霜一样的月色里,又像极了一对黑色的脚印,印在霜地上的脚印。一个人站在那冷冷的霜地上,后来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只留下这一对脚印。只留下这一对脚印叫你去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呢?他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来这里干过什么?他有过欢喜吗?还是一直就是悲伤的?
        脚印只是偶然留在了这里吗?谁会知道呢?他自己还知道曾经经过这里吗?还是像忘记梦中的那些荒诞混乱的事情一样早忘了自己的行迹?谁会知道呢?没人会真的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从前过来的吧?也更不可能知道将来要走到哪里去。威娘在黑暗中胡思乱想,心里忽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痛。灵惠师病情看来是正在加重。金刚,潘娘和郭三郎几乎要天天来探视。威娘已经被没日没夜的服侍弄得精疲力竭。现在,郭三郎正打算换个郎中来重新把把脉看看。但看得出来,他们好像也不大抱太大的希望了。这让威娘心里忽然就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她不知道命运将把她带到哪里去。作为一个婢女,是灵惠师一直把她带大的,她一直伴着灵惠师才到了今天。现在这个朝夕相处的人竟忽然就要离她而去了,她的心里怎么能不有一种恐惧呢?她不知道她将如何生活,又要在哪里生活,她隐隐约约又记起那似乎已经很遥远的往事了。霜地上的脚印、悲戚的老人和刺骨的寒冷,那个小小的心灵曾充满了离别的恐惧。现在,应该只有灵惠师和她才知道这世上曾有那么一回事了吧。
        灵惠师床头小柜上的油灯虽然早已经灭了,但那雪白的月色却映照得一室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明。室内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放出一种幽暗的蓝色光辉,凝固的,不得流动的,又好像那并不是光辉,而是被照亮的静止的黑暗。灵惠师静静的躺在那里,先迷迷糊糊的说了一阵胡话。威娘没有听清。她起先以为是叫她呢。她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爬起床来,小心翼翼的走到灵惠师床前,轻声唤了她一声。借着照进来的明明亮亮的月光,威娘看见灵惠师慢慢睁开了双眼,她怔怔的望着威娘。她哼了一声,紧紧的抿着双唇,好像很痛苦的皱起眉来。威娘拿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我给您倒杯水来?”
        灵惠师没有则声,只是微弱的摇了摇头。
        灵惠师好像已经感到自己行将油尽灯枯了。她的面容迅速的苍老,瘦削,起皱,生命如同某种气或水,正从她的躯壳里一点点的漏出去,漏出去。她正在迅速的干瘪,失去原先的活力。
        “威娘,”她睁着双眼,望着前方,其实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她只是那样茫然的望着,她轻轻的说“坐这儿,听我说说话吧。我的日子不多了,有好多事情,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压在心底,从来也不想说给人听。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的宝贝一样,留存着,不想让人知道。但是现在这对我究竟又有什么价值呢?是的,它安慰了我,使我觉得我还有存在的用处。使我还能活下去。要不是这场病,我可能还会这样活下去的。这是病吗?我觉得这不是病,这就是业。好了,我算是了结了。一辈子,只是体味了什么叫做苦谛。苦啊。你从来就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你有希望,但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希望,你就生起了苦恼,甚至是忧愁,恐惧。”灵惠师停住了,她的两眼深陷,只有两个大大的黑影在那窄窄的额头下面,但这时那目光却如同燃烧的火苗一样跳动着。她吃力的呼吸着,激动得叫威娘感到可怕。她的喉咙间有痰,发出清脆的呼噜呼噜的响声。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威娘把她扶起吐清了喉咙间的积痰。她重新躺下,威娘又给她盖好被子。夜间的空气冰冷,威娘的双手一会儿就已经冻得如同铁一样了。
        “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时时烦闷,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叫我开心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子,竟和别人不同。我只是成天和我的奶奶呆在一起,她有一个小小的佛堂,日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那里念佛。她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好老太太,对什么人都不得罪,一辈子从来也没有骂过人,更别说打人了。下人都很敬重她。她很早就守寡,养了一群儿女,个个还都很争气。她真算得上是有福气了,光孙辈就有二十几人。但她最喜欢的偏偏是我这个丫头。你说怪不怪呢?很小的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乖妮啊,你这么点点儿的小孩子,怎么老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呢?出去和你那些姊妹们玩去吧,去园子里荡荡秋千,放一放风筝。还是闷的话,就结伴儿到集市上去看一看,转一转,要买点什么好玩的,吃的,喝的,不好吗?别一天到晚都扎在屋里头守着我这个老太婆啊。实在说,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喜欢我的吧。我喜欢安安静静的呆着,跟我那些姊妹们似乎有点隔阂,她们实在说不上喜欢我,觉得我性格古怪,孤僻,总也不言不语的。我对她们也一样不太喜欢。我在屋子里头都做些什么啊——剪纸玩儿。这是我奶奶的拿手好戏。她教我怎么剪飞禽走兽,蝴蝶花朵,山川河流。还教我怎么剪小孩在花园里嬉戏,女孩在牡丹花旁放风筝。当然,她剪得最好的是美人图,褒姒啊,西施啊,息夫人啊,昭君啦,貂蝉啦,等等,多得很。我照着她的模本,整天呆在她的身边摆弄着剪刀。我渐渐的剪得跟她一样好了,实在说,后来我已经远远的超过了她。我很沉迷在这种喜好里。我一会儿不摆弄我手中的剪刀,我就好像心里缺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还悬着,放不下。但只要我一拿起剪刀,我就立刻被期待和乐趣充满了,好像我整个人就像一个打了气的空口袋一样,鼓满了劲儿。唉,这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啊!我那些姊妹们怎么能体会得到我的这种隐秘的乐趣呢?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他们只是喜欢荡秋千,放风筝,逛市集。但我呢,我喜欢剪出他们荡秋千,放风筝,逛市集的样子。我喜欢把他们给重新描画下来,只是不是通过画笔,而是通过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刀而已!我很兴奋,能通过这么不起眼的一件东西,就把人间生活给重新表达了出来。我感到这重新表达给了我一种快乐。我说不清我为什么喜欢,就像说不清我为什么要活着一样。我不停的想出些新的花样,仔仔细细的刻画出叫人惊讶的形象。花团锦簇的吉祥语,九叠篆的寿字,放出万千毫光的万字符,这都算不得什么。我剪的美人图才是令人赞叹不已的真功夫。褒姒站在城头茫然的望着慌乱赶来的诸侯;西施在开满莲花的湖泊里撑着小舟;息夫人在华丽的宫殿里头支颐而坐,眺望着窗外遥远的地方;昭君在骆驼上怀抱着琵琶回首;貂蝉在圆圆的月亮下焚香祷告祈求——我确实是剪得惟妙惟肖,跟真人一样,你都能感得到那些美人呼出来的芳香的气息似的。我有时候要花上好几天才把一整幅美人图剪完,当我小心翼翼的把它展开时,我感到一种无比的喜悦和满足。我会半天盯着那些美人,仔细的端详着她的近乎完美的容貌,她贴身的轻盈的裙裾,她丹凤眼中流露出来的或是欢喜,或是失落,或是忧伤的神情。我想象她正在她的故事里,她的沉默,她的叹息,她的细语。我忘记了自己,不觉得这人间还有真的欢喜,真的失落,真的忧伤。我有时候随奶奶到感业寺去烧香。顺便到旁边的庵堂里去看看我的姨奶奶。她是我奶奶的妹妹,很早就出家了,一直在那修行。有一回,我在感业寺见到了一个画师,是我姨奶奶的一个孙子,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来我们家里,他也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孩子。他会一动不动的看我剪纸人,他很惊奇我有这种本领。他会有点天真的张大眼看我展开一张新剪好的纸人。他会半天不动的盯着我看,像入了神。他唯独对我不怕丑,好像我真跟其他人不一样似的,使他自在一些。他问我一些今天看来是傻乎乎的问题,我觉得他比我单纯,虽然他长我两岁。我也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他说他要成一个画师。他经常到感业寺去见他奶奶,他看过寺庙里的壁画。他觉得那些画师真了不起。他说我也了不起,我看出来他是真心说的,我就笑开了。我一个姐姐总是来拉他出门去玩,她可是大大咧咧的,人来疯的那种性格,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是这个小表兄呢,总是闹大红脸,脸红到耳朵根呐。他真是怕丑的人。他不跟他们出去。他沉默的僵坐在椅子上,任谁拉他都拉不走。他就是这样的。谁都知道,他是跟我一个姐姐在摇窝里面就结过亲的。人家笑他呢,他窘得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样。他那时候就不怕我。后来,大了,人生的很周正。他来得很少了。一年能碰个几回面。他还是很怕丑,还是动不动就脸红到耳朵根。当然这时候没人去拉他了。但当他感到有我那些姊妹们在帘栊里偷偷瞧他时,他还是脸红。听说他成了一个画家,很会画佛祖,罗汉,菩萨,天女。远近的寺庙要画壁画,都是请他。他见到我和奶奶,很高兴。那时候他正站在墙壁边搭的木架上面,一手执著笔,一手端着颜料,在给一尊佛陀的肋侍菩萨添上头顶的光环。我们给那满壁的围绕着佛祖和听法菩萨的飞天给震动了。在那墙壁的上端,蔚蓝的天空里,洁白的云朵间,飞舞着一群迦陵频迦。啊,她们曼妙的身姿,像鸽子一样轻盈;精美的五彩裙裾和衣带,在空际迎着清风飘舞着,发出窸窣的响声;她们扑扑扇动洁白的翅膀,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她们都手持着不同的乐器,有芦笙,手鼓,檀板,箜篌,筚篥,锁喇,长号,琵琶,长笛,洞箫,陶埙,等等,等等。正在那自由的天空里面演奏着一支宏大的乐曲,你的耳朵里也立刻就充满了那袅袅的从云间传来的美妙的仙乐,和让人心旌摇动的歌声。几个体态婀娜的天女,手提着花篮,她们丰美的乌黑长发都梳着优美的发髻,头上装饰着光彩夺目的金银首饰。她们娇美的容颜都那么舒展,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出了她们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的活泼泼的生命力!使人一见到她们就会从心里深深地爱上她们。尤其是每个天女的面容都那么熟悉!那就是我无数次剪出来过的美人们!那些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事的温婉可人的美人们。这回,她们不是通过剪刀出现了,她们是被画笔复活了。我依次辨认出了她们:褒姒,西施,息夫人,昭君,貂蝉……只不过她们不再是那些不幸的美人了。她们在这里获得了安乐。她们的花篮里装满了绚烂的各色各样的花朵,有桃,有杏,有梅,有李,有海棠,有红莲,有金菊,有牡丹,有玫瑰,有百合,有曼陀罗,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异域的花朵,散发出奇异的芬芳。天女们用纤纤玉指,拈起那无数的花朵,向广阔的空际里挥舞着,大大小小的花朵漫天纷纷扬扬如同大雪一样飞舞下来。而那些飞天仙女,都欣喜的望着惊奇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好像在暗暗的窃窃笑着。我的奶奶啧啧赞叹着,情不自禁的叫了他一声,他听到奶奶叫他的小名,很惊讶的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跟在奶奶身后面。我那时正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的壁画,我居然在那群飞天里面发现了另一个我!不错,正是另一个我,只是还没有点上眼睛。她什么也不能看见,她听得到,感觉得到,但就是看不到!她凌空飞在那里,伸展着细长的胳膊,好像在探求什么。她的神色因为没有眼睛,就显出奇妙的漠不关心的样子。这在那快快乐乐的氛围里面就让人觉得有点特别。怎么不跟她添上眼睛呢?他看见我,好像有点不安,脸一下子就红了。大概是觉得不能下来行礼,他很窘迫的站在那木架上,笑着问候奶奶,但看得出他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他又传达了他家人对奶奶的问候。奶奶邀请他事情结束后到我们家里去玩一玩。他很高兴的答应了。我知道他在等着我问他,怎么不跟她添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呢?但我没问。因为我奶奶看出来了,那就是我。这画得好像乖妮儿啊,怎么不跟她添上眼睛呢?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望了我一眼,小声的,甚至于有点结结巴巴的说,啊,是的,我忘了眼睛了,我想不起来那双眼睛该怎么画了。我要好好想一想。等一会儿,我就会添上的,她就会看见了。她早就已经看见了,只是他还没有发现她是怎么看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我那位姐姐很喜欢他。因为常常听到家里人说起这位表兄的消息,不久就要办他们的婚事了。这真是复杂啊,这就是业。”灵惠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吱声。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威娘,你在听吗?”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