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江汉平原广袤的大地。刚进五月,春色收尽。
富贵娘收拾细软,砍一截硬实的柳枝,一头系着草席和夏天的换洗衣物,一头系着自制的咸菜及一竿子早熟的桃子。唤了富贵:
“走,富贵,这个夏天咱娘俩去四百亩赵老爷家里帮短工。”
听见娘呼唤,富贵转身屋里寻了那根自制的竹笛,撩开衣襟,别在裤带上,肩起挑子迈开子步上了路。
不一会儿富贵娘气喘吁吁:
“慢些,贵,娘跟不上呢。”
富贵收了步子,待娘跟上了,弱弱问道:
“娘,赵老爷是好人么?”
“赵老爷是好人。”富贵娘应道,“赵太太也慈悲,娘和赵太太还是天佛寺的香客哩。”
“爹咋说地主老财都不是好人呢?”
“你爹前些年在赵老爷家打长工,盖的是新棉新絮,吃的是白花花的米饭。年底赵老爷送来一年的佣金,还捎带许多年关物资。他看你愚劣,又叫刘管家送来赵小姐读过的书,说是到得今年咱们去赵家,还要叫赵小姐教你识字呢,难道这样的人还不好么?”
“听说爹在洪湖苏区,搞土改、分田地,专整治彭霸天那样黑心的地主老财。”
“小声些,这儿是白区。你才十几岁,少管这些‘咸’事‘淡’事。”
富贵收了这话头。紧走慢走到了四百亩,抬头看见赵老爷高大、宽敞的宅邸,又有些紧张了,便打了个岔:
“娘,你见过赵小姐么?”
“见过,赵小姐和你同庚,水灵灵的。她最喜欢吃娘腌制的咸菜、酱瓜、萝卜干了,每次到汉口女子学校读书,娘都要装上一小坛,她才肯上路。”
富贵想起村子里的候家小姐,对人没个好眼色,动不动唤出大黄狗咬人,疑虑道:
“怕是和侯老爷家的小姐一样,恼了就翻着白眼骂人。”
“才不是。赵小姐晨起练字,饭后在后花园的秋千上读书,晚习女红,比侯老爷家的小姐文静。”
挑子在肩上咯吱、咯吱响着,富贵无话。没进赵老爷的家,心里揣摸着赵小姐的模样。
“到了赵老爷家里,首先得给老爷磕头。”
“知道。”
“也要给赵太太磕头。”
“知道。”
“若是老爷叫你平身,你咋说?”
“谢老爷。”
“这就对了。咱们虽然贫苦,娘给你取这富贵的名字,倒不怎么看重这富字,却是这贵字切不可丢。这贵字呢,是教养、是道德、是品性,是咱们贫苦人家世世代代不可丧失的尊严。所以啊,你在赵老爷家里,手要灵、脚要勤。不要使性子,免得赵老爷看轻了咱娘俩。”
“知道。”
江汉平原由长江与汉江冲积而成,位于长江中游,湖北省中南部。西起枝江,东迄武汉,北至钟祥,南与洞庭湖相连。四百亩地处江汉平原南端,正处在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交界处的监利,盛产水稻、棉花,是整个中南地区的粮棉之仓。
这几天赵心朴心里乱。自从东北落入日本人的指掌,相继北平失守、华北沦陷。紧接着南京、上海落入日本手掌。武汉保得住、保不住还是两个字。眼看四百亩早稻已吐穂,方圆的男丁派到沔阳修筑工事,一拔接一拔。第三批民工出发已半月,第一拔却还不见回来。刘管家去打听消息已四五日不见回,再迟个把月,金灿灿稻子便要糟蹋在地里。
“你心里惦记四百亩稻子,不知咱丫儿怎么样了?”赵太太这几日也惶惶的,一心惦记着汉口就学的女儿。
“这事安排妥了,国军一百二十八师就要开进来,古营长在汉口开战区预备会,小丫我已托付他。只等刘管家回来,到香河码头接她回来就是了。”
“难道是前些日子来征粮拉差的古营长?我看他贼眉贼眼,不见得靠得住。”赵太太又疑惑道。
“行武之人粗野,我和他是拜个把的兄弟,这点小事你放心。”
傍晚,隆鑫河边黄橙橙一大片,绵延数里,国军一百二十八师驻进四百亩。赵心朴心里才稍稍踏实。燃灯时分,刘管家带来消息,修筑工事的青壮年部分已就地编入一百二十八师,一百二十八师扩至十五个团,师部于昨天抵达峰口,看来武汉有得保。武汉保住了,江汉平原更是固若金汤。老爷尽管放心。
赵心朴微微点着头:
“那剩余民工呢?”
“剩余民工明早全部返家,四百亩稻子还有的救。”
赵心朴一句“你幸苦了,早些休息打发了刘管家”,心里滋润。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恰逢战乱,一把老骨头不想东躲西藏,四百亩能够安然无恙最好。一百二十八师他倒听说过,前身系湖南第一警备军,后为新编陆军三十四师,卢沟桥事变后改番号一百二十八师,去年淞沪会战,在嘉善的那一场阻击打的鬼子落花流水。还算是一支有骨气的队伍,保住江汉平原问题不大。这样一想,“噗”地灭了灯,正解衣,又见打门响,原来是古营长的快报:
朴兄亲启,我已率部进驻沔阳。战事吃紧,不能将令爱亲送府中,已派人安然护送至汉水轮船上。明天中午可抵香河码头,望派家丁去接。愚弟上校团长古振甫奉上。
赵心朴读罢一笑,乱世出英雄,都升上校了,看来我这个把子没有白拜,今后有的靠。
第二天,赵心朴和太太商量接他们的女儿,无奈家中已无男丁。刘管家天未亮出了门,十里八里地去吆喝那些返家的民工,割稻插秧,双抢了。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得早早收了稻子,犒劳抗日的部队。哪里有闲人去接女儿?赵老爷兀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心里犯愁。
“不如叫富贵去,这小子虽是愣头青,伶牙利嘴,劈柴挑水井井有条。闲时摆弄一只竹笛,是个好后生。”赵太太说道。
“这小子行吗?才十几岁,何曾出过远门?”
赵太太道:
“来回不过四十多里地,你给他交代清楚,我看这小子能行!”
“兵荒马乱的,还有谁信得过?看来也就只有这样了。”赵老爷不情愿的应道。
“那好,我去给富贵娘说。”赵太太丢下话,就去找富贵娘。
富贵将东家所有大缸小缸注满水,歇了挑子琢磨他的竹笛,见赵太太和他娘一边说话,一边望着他笑。富贵也张了口,傻傻地笑。随即赵太太招他过去:
“北口知道吗?香河码头接小姐,你怕不怕?”
富贵听了高兴:
“刘管家说过,一溜直的官路通香河码头,没什么可怕。只是,赵小姐长什么样呢?”
赵太太依然慈眉善目地笑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
富贵一声“好呢”便要上路。太阳红彤彤,还不是很刺眼,富贵娘催促富贵吃了早饭再去。草草吃过早饭,富贵娘将一切打理好,拿一双新织的草鞋:
“快穿上,光着脚板,要起泡咧。”
穿上草鞋,富贵喜滋滋的牵出一匹温驯的枣红马。他娘又叮嘱道:
“小姐是贵人,平常吃腻了鱼肉,你捎去的午饭里娘也埋了些咸菜、酱瓜、萝卜干,你可要督促小姐吃过了再上路。”
富贵等不及,点着头匆匆上了路。
远远地听见娘还在唠叨:
“悠着点,小姐有个什么闪失,罚你两天不许吃饭。”
富贵笑笑,裤带上取出竹笛,沿着官路,跨上马背。“驾”地一声朝着香河码头急驰而去。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心里渴慕已久的赵小姐,一路上都在偷偷笑。
午饭前到了北口。富贵马不停蹄翻过大堤,老远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搭了手朝岸上瞻望。富贵走近前,那女子下了船。仔细一打量,女子一头短发,提一只柳条箱,着一身翠绿的旗袍,脚下一双鲜艳的凉鞋上各扎一只粉红的蝴蝶。不仅这一身装束怡人,左顾右盼着急的样子更是好看。
富贵想必她就是赵小姐了,壮胆试探道:
“赵小姐吗?老爷叫我来接你哩。”
那女子惊奇睁大眼镜,心存疑虑:
“咦,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我叫尹富贵。我娘说,你最喜欢吃她腌制的咸菜、酱瓜、萝卜干了。她怕你饿着,午饭也叫我给带来了。”
“富贵吗?听你娘说起过。是了,这马也是认识我的。”小丫接过饭盒,没有看见富贵娘腌制的酱菜,倒了胃口,“我不饿,午饭留着你自己吃。走,我们回家。”
富贵道:
“我娘说了,午饭是专门给你备的,那些咸菜、酱瓜、萝卜干都在米饭里面埋着呢。快吃吧,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娘罚我两天不准吃饭。”
赵小姐说:
“有这事?既然这样,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确如富贵所说,小丫的最爱埋在米饭里。待赵小姐吃罢午饭,富贵将柳条箱马背上捆绑结实了。然后躬起背双手趴在地上:
“小姐请上马。”
一阵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之后,小丫说:
“起来吧,富贵,抱我上马就行啦。”
富贵为难,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几擦,合起来搓了又搓,脸羞得通红。见赵小姐嘟着小嘴,迫不及待的样子,索性闭了眼睛,抱赵小姐到马背上。忐忑地牵着缰绳小心回转。那一路上,小丫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久久地萦绕着富贵,不肯散去。
太阳正当顶,遥遥的看见网埠头在前面,离家便只有十几里地了。
“贵,”小丫轻轻地唤他一声,“看见路边的桑椹树了吗?累累垂垂的又红又紫,我想吃。”
富贵听了,踮起脚拣熟透了的桑椹子摘了,在河里洗净,用荷叶包着,递给赵小姐。
“贵,”小丫轻轻地又唤了一声,“看见河那边的栀子花么?白灿灿的好香,我要几朵带在头上。”
富贵听了,卷起裤腿,趟过小河,抱一捧硕大的栀子花,插几朵在赵小姐的头上。
富贵牵着马,急匆匆地行路。回头看见小丫累又困的样子,便吹响了竹笛。听见清清亮亮的笛音,小丫心情爽朗,唱起了歌,歌声悠悠扬扬。歌声和着笛音,笛音伴着歌声。回家的路,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