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了,但爸爸还没有回来。我走到门口,目光穿过暮色弥漫的小巷,但没有爸爸的身影。那条小街很像我多年以后读到一个诗人笔下的小巷,青石板铺设的小巷,被行人的脚步和过往的车马磨得凸凹不平。每天爸爸踩着那辆浑身震动的旧自行车,穿过小巷上班去,自行车在青石板上跳动发出嘎嘎的响声,像散了架似乎的。每到傍晚,当那熟悉的声音又从小巷那边传来,我总是欢快地奔跑到小巷口迎候爸爸,只要爸爸瘦高的身体出现,我像小鸟扑楞着飞奔过去。但是此时,小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青石板湿漉漉的,从石板的隙缝里长出的草儿,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几片黄叶在风中翻转着卑微的身子.夜色一点点蚕食周围的景物,我带着哭腔呼喊着:爸——爸——。可是没有回声,我感到有一种不祥的东西迅速地侵袭我的全身。
我的爸爸就是在那个傍晚失踪的。
我冒着冷冷的细雨,摸黑跑到爸爸工作的卫生院。爸爸是卫生院的院长。卫生院十分简陋,前后只有两排瓦房。院子里灯火昏暗,值班的医生是和父亲一起从省城下放的小刘叔叔。小刘叔叔听见我呼喊的声音,把我叫进了值班室,小刘叔叔脸色有点慌乱地说,你爸爸还没有回家?我哭泣着拼命摇头。小刘叔叔安慰我说,你爸爸是今天早上被一帮人带走的,我想他们也许只是了解一下情况,没事的,你先回去在家等你爸爸,另别乱跑了。我听了小刘叔叔的那些安慰话后,我想也许爸爸没有什么事。我只能回家等待爸爸回来。
那一晚我不知是怎样度过的。我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身子。黑暗中,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着门外的响声,多么希望此时爸爸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爸爸在黑暗中亲切地叫我的名字,然后那瘦高的身影站在我的床前,用那双残留着淡淡药水味的大手,温存地抚摸我的小脸,轻轻地掖好我的被角。但门始终没有响动,只有窗外嘀嗒嘀嗒的雨滴声,慢吞吞地打在窗户的挡雨板上。如果那雨声是在平时,一定是一支很好听的催眠曲,我会在那悦耳的声音中惬意地睡去,但那一夜,每一滴雨滴声,仿如一把锤子不停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妈妈?从我记事起,我就缠着爸爸问,为什么小朋友都有妈妈,我没有妈妈?每次我问起这事时,爸爸的眼睛总是不敢对着我,而是茫然地看着远处说,你妈妈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回答就像现在电影里的台词。我不能再没有爸爸了,我不能失去爸爸。想到卫生院墙壁上的大字报,爸爸的名字被打着红叉叉,血红血红的,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知爸爸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候也了反革命?好多年前,爸爸带着我从省城下放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和爸爸一起下放的小刘叔叔曾用诗的语言形容小镇:是飞鸟嘴里掉下的一枚果核。许多和爸爸一起下放的叔叔阿姨,都变得郁郁寡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据说小刘叔叔因为被贬到这个小镇,他漂亮的未婚妻和他分手了,小刘叔叔曾为未婚妻的离去而自杀了一回,是爸爸发现得早才救了他。但是我发现爸爸自从来到小镇后,心情好像突然袭变得开朗了。也许是这里山青云白,温风柔雨洗去爸爸内心深的阴霾。在我胡思乱想这些事的时候,我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梦中,我看见子弹穿过爸爸的前额,开出一朵硕大而又绚丽的花朵,那花朵在风中摇晃,慢慢地变成一张狰狞的怪脸向我扑来,我从恐惧中惊醒了,我的身体如风中的一棵枯草。
我仿佛听见嘈杂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些声音在说:枪毙人真可怕……我都想吐了,那个人的肠子都流出来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和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从小巷里传来的。“枪毙”两个字好比是晴天霹雳,我“啊”的一声尖叫,像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一路狂奔向学校的操场奔跑。我知道学校操场边的那片树林就是杀人的地方,前不久就在那里杀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开始是在学校操场的舞台上被打得昏死过去,后被一帮人架着拖进那片树林里杀了。此时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挤开了人墙冲进树林里,我惊呆了,已有6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我不知道哪具是爸爸的,我走到那一排尸体前,那些尸体全是脸朝坭土背朝天的,我从爸爸的体形去推测,最边的那具身体瘦长很像爸爸,我扑过去用力翻转那个人的脸,我力气小,怎么也翻转不过来,我咬紧了牙,好不容易把那死者的脸转了过来,但那人并不是爸爸,那死者的脸是酱黑色的,他的胸前是一片鲜红的血水。看见他不是爸爸,我站起身用眼睛搜寻着,我的目光停在中间那一具尸体上,那具尸体的体形非常像爸爸,他的衣服和爸爸离家时穿的一模一样,深蓝色的上衣灰黑色的裤子,还有黑色的凉鞋也一模一样。我扑向那具尸体,我哭喊着:爸爸——爸爸——你醒醒啊……然后使劲把他的脸翻转过来,但我惊呆了,他并不是我的爸爸。我停止了哭喊,死死地盯着那张不是爸爸的脸,那张脸没有痛苦,嘴角是一抹淡淡的微笑,我想难道子弹穿过他的胸膛时,他一点也不觉疼痛和害怕吗?当我正想去翻转其它尸体的脸去辨认爸爸时,小刘叔叔冲进死尸堆里,拽着我的手把我拖离,我死活不肯离去,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的爸爸。小刘叔叔大声对我说,你爸爸没有死,这里没有你的爸爸。我不相信这些尸体中没有我的爸爸,我用力去挣脱小刘叔叔的手,但我怎么也挣不开,我就去咬小刘叔叔的手,但小刘叔叔就是不松手,反而把我拽得更死。那天我不知道小刘叔叔是怎样把我拖回家的。
我知道爸爸没有死,爸爸还活着。但爸爸在哪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仍旧没有爸爸的任何消息。小刘叔叔四处为我打听消息,他秘密地找遍了小镇任何有可能关押和藏人的地方,但总是失望而归。我只能呆在家里,等待爸爸回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耳朵唯一关注的是锁孔里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一天深夜,我听见了一辆自行车嘎嘎的响声从小巷那头传来,由远而近。我想那是爸爸自行车的声音,我屏止呼吸,心好像就要蹦到了嗓子眼,但那声在就要到家门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有一天傍晚,我听见了有钥匙插进了锁孔的声音,有钥匙和锁头摩擦的细碎的声音,我冲向门口迫不急待地把门打开,并大声地呼喊:爸爸——,但门外空空如也。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爸爸仍旧没有回来。在这期间,从小学校的操场上又传来了枪声,枪声就好像死亡通知书。听到枪声我没有哭,而是拼命地奔向学校操场那片树林。我夹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中,我几次跌倒,险些被那些疯狂的脚步踩踏。当我冲进那片树林时,看见那些被杀者已被收尸人用草席包裹那些尸体抬走了,树林里的草地上只残留那些纸屑和绳子之类的东西。那些围观人带着各种异样的表情离去。我知道这批被杀者里没有我的爸爸。我坐树林边的土坎上两睛空空洞洞的,那些抬尸的人在我的眼前晃动,在我的意识里,他们抬着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一件件货物似乎的。
一天傍晚,小刘叔叔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说爸爸被转到了县城去了,有人看见爸爸头上戴着高高的白帽子,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被押到街上游斗。我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对小刘叔叔说,我要去县城找爸爸。小刘叔叔说你怎么去?县城有几十公里啊。我坚定地说我今晚就步行去县里,小刘叔叔极力地阻止我,对小刘叔叔的劝阻,我无动于衷,我收拾了行李,踏着月色上路了。
小刘叔叔骑着一辆像爸爸那辆破烂的自行车追上我。我坐到后架上,小刘叔叔哧呼哧呼地踩着车走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我紧紧搂着小刘叔叔,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弯弯的月亮贴在天幕上,散淡的白光洒在公路上,小刘叔叔就凭蒙胧的月色小心翼翼地前行着。
一路上我和小刘叔叔都没有说话。我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天上那枚月亮。我记得小刘叔叔有一次对我说,你看那弯弯的月亮像什么?那时我还是一年级的学生,我脱口而出说,像香蕉啊。小刘叔叔哈哈大笑说,很形象但太土气了,一点也不美,你再想想。我接着说像镰刀啊。小刘叔叔说,这个不新鲜了,不知有多少人比喻过了,你再好好想想。我拍着脑袋想呀想,可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小刘叔叔就刮着我的鼻子说,小笨蛋。这时,那些杀人的侩子手在我的眼前跳跃晃动着,我的心猛地颤抖了,那一枚月亮就像枪的扳机啊,侩子手的手指轻轻的一扣,那黑乎乎的枪口下飘出一缕蓝烟,人就无声无息地仆倒在地上。我哇的一声大哭,我的哭声惊飞了几只夜鸟,它们簌簌地飞向夜幕的深处。我倒在小刘叔叔的怀里,大声哭诉说,小刘叔叔,我们真的能找到爸爸吗?真的能找到爸爸吗?月光下小刘叔叔泪水纵横泣不成声。他喃喃地说,真的找不到爸爸,我就是你的爸爸。
后来小刘叔叔真的成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