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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洪

发布: 2011-10-27 14:21 | 作者: 唐棣



        一、夜声
        阿婆让出阁楼的小屋住到一楼来了。于是,深夜的咳嗽声也搬到了楼下,它一响就彷佛有把锤子敲她的骨头。一下一下的咔咔声将夜的静谧截成了很多节。最令人好奇的莫过于次日清晨的情景——那时,阿婆准时出现在了楼梯边。她将细腰搭在栏上看向楼上。一双眼睛里散射出一种矍铄的目光。她看到那个人从楼上走下来便立刻摆直了身体。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便捋了捋上衣襟。然后,开始说话:
        “少爷,还是让我住上面吧?”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在上面睡得特别好。”马邑揉着眼睛说,“我很久没睡这么好了。”
        没人说得清老人在马家到底待了多久。她的说法是,她来的第一天就住在了阁楼上。当时,马邑的年轻的父亲(当然,她自己更年轻)跟她说:“你今后就住这上面吧。”马邑觉得阿婆对自己的家事了如执掌。每当,他问起父亲在哪里时,阿婆那张布满纹路的脸上便会蔓延起一片温煦的笑容,说同样一句老话:
        “简直一模一样。”
        再问其它,她便开始饶舌。有时,她还顾自说开去。“走路也一模一样,”她说着,说着,小时候的马邑便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像马老爷一样在她面前摇晃着手臂,从楼梯上走下来,走过湿淋淋的地板来到院中。这时,经由石墙反射的阳光绕在阁楼外的藤蔓上,远远看去,整个墙壁就像被一层薄薄的澄黄给融化了。马邑小时候,阿婆喊他少爷。如今再这么喊,就显得有些滑稽了。因为,除了这栋深巷中的石楼,他已一无所有。实际上,自从他父亲在洪水中消失,马家便衰落了下来。在那几年里,阿婆跟马邑奄奄一息的母亲重复:
        “老爷一定会回来的!”
        直至很多乡人聚集到马家宅院前的那个黄昏。马邑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里的光线,水一样从阿婆手上流到了母亲手上,他们紧紧地握着手。后来,随着手掌的分离,光也毛茸茸地戳满一地。
        “少爷,少爷。”阿婆悲伤地喊他进屋来……
        马邑看到了这一切。当时,他正怯生生地躲在门外。他不晓得进屋后要和母亲说些什么。阿婆口中的少奶奶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出现。然后,把自己叫到身边,给些零钱和吃的。他想。其它时候,完全见不到这个人。(听人们议论说,她那时住在山中的寺院里。多少年后,长大成人的马邑再次出现在新桥时,曾试图从乡邻口中知道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却无果)。
        马邑父亲的失踪和那场洪水息息相关。只有少数几个人(当时正是梅雨季节,很多屋顶都需要修葺。于是,在那天的清早,几个勤快人出现在了屋顶。也是,他们最后躲过了那场来去匆匆的洪水)亲眼目睹了河水瞬间淹没良田的事情。他们还说,洪水最开始是从新桥西的一口井里涌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他们几个的说法,质疑的声音很多:“枯井不能冒水啦?新桥何时闹过水?还不是给洗了一天一夜!”马邑在这几个人还活着时,问过他们你们看见我父亲啦?
        几个人说得口沫横飞:“大水啊,沿着每条巷就这么,这么“哗”泼向整个新桥。人啊,几人抱作一团,一块一块的,顺着水就这么,就这么嗖,一漂两三里远。”
        “对啦,也有马老爷。”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扭过头来,看了马邑一眼。
        洪水退后,马老爷并未出现在下游的河床里。被晾晒在河床里的人面面相觑,都说他失踪了。
        “噢,像一次出游!”他们现在这样描述那场大洪水。
        据乡人们说,他们是排成男女两队涉水回到新桥的。当出游的人群踏着跳跃着小鱼的路面走回来时,小镇上空的明亮中飘荡着白帆一样的云。大片的乌鸦穿行其中,来自于夜晚的可怖的哀鸣吓得人们不得不急匆匆地返回家中,将屋顶、石墙、窗户上盖着的水藻清理掉。洪水在深夜铺天盖地而来,从水下看到的天空反射着水底的幢幢人影。若不是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刺鼻的腥味弥漫,以及成群野猫、乌鸦光顾小镇的话,也许,人们都愿意把这次事件忘记。黄昏时分,小镇的腥味渐渐散去,猫的叫声却会持续到深夜。
        眼下,这一天的草腥味特别浓重。马邑咳醒便再也没有睡着。他走出阁楼小屋,满眼迷蒙地来到二楼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身靠栏杆,把模糊的视野投向远方,只觉得远山、近水无一不被回忆湮灭了。
        二、焚香
        “小少爷,小少爷,快进屋来!”马邑的回忆里始终飘荡着这个声音。他一闭眼便会看到阿婆从母亲的床边倏地站了起来……这一幕令人难忘。即使,现在他走进屋,屋内也只剩一张旧照,一盏香炉,以及满屋取而代之的檀香味。
        这天正是马邑给父母上香的日子。
        “小少爷。”阿婆站在楼梯边,就像记忆中一幕的补充一样,她让出一条路。
        马邑进屋看到了父亲的牌位(可他觉得父亲只是失踪了而已)。他想,父亲一定还活着!新桥人也这么说:“是呀,马老爷福大命大!”可他们还是在洪水过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下葬他母亲时,多打出一副棺木,并在里面装满父亲的书籍。最后,还覆上一张他当年在外面漂泊时的照片。照片是年青的父亲站在一簇红蓝花丛边拍的。他一只手掐着一朵盛放的花朵,表情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身体斜斜的,面前摆着一个石钵。钵里堆满了花瓣。大概是因为经过反复杵槌而蒙上了一层红黄相间的色泽……幼小的马邑被乍起的哭声吓得钻进了阿婆的怀里。
        “还记得……”阿婆拿起衣襟擦了擦眼睛,旁若无人地说着。马邑叩完头,起身出屋后,阿婆便留在了屋里。看得见她擦拭马老爷照片的慈祥模样,仿佛抚摸的是一个婴儿。这张照片(马邑细致观察过)与埋入土下的那张照片背景相同,除了表情略有改变外,就是他的手上已空无一物。
        其实,马老爷潜回新桥的目的是为了调制(据说是马邑父亲当年的救命稻草)出一种神奇的红色颜料。这种颜料曾救他一命,让他可以在雨夜追捕中找到了清晰的
        “¤”的符号躲过了一劫。现在,他努力地完善着这种颜料,令它能历久地保存下去。这场革命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他尽量不去想,只觉得精心地甄选出配比的胭脂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在马邑母亲睡去后,马老爷便端起一个小瓷碟,顺着阁楼的阶梯,悄悄地走到院中。趁着浓稠的夜色,将院角植着红玫瑰的花瓣采下撵入磁碟中,然后缓缓地挤出汁液。
        马老爷是个嗜书如命的人。如今,他的书都闲置在了阁楼上(这些书是他在外面求学时研读的植物图谱)。这些草木的构成早已被他深深记忆,这些花朵的味道他更是了如指掌。早在多年前,他便学会如何保存当年的棉花并把它晾晒成干。所以,当他挤完花汁,低头等待丝丝汁液浸入棉花片中时,所展露出的笑容是十分愉悦的。阁楼窗台上摆着的几个罐装的棉花片。用时,马老爷便打开一罐,在夫人面前开启,取出一两片放入手心,挤一滴出来。
        “你闻!”说着,他用手推匀后拍在自己的双颊上,“他们今晚来取。你看,我就要完成任务了。”
        “你们都疯掉啦!”马老爷不是第一次听马邑母亲说这样的话。听到时,只平淡一笑,而后继续将各种各样的胭脂斟入一个钵。然后,一次一次加入,一次一次倒掉。在马邑母亲的眼里,每当丈夫在小指头上闭眼闻香时,她都觉得罐里的已不再是颜料。
        三、符号
        马老爷的生活和其他大户人家相比并不富庶。马家宅院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女佣。据说,马老爷日日焚香是因为夫人害过一种病。马邑的母亲在生完他后,这种病便越发严重了。很多人说马家少奶奶发病时会把梦境和现实记混。譬如,她梦见女佣生了个女孩(其实,马邑就是在女佣生下一个姑娘时出生的)。还有一次,女佣正在屋里照顾两个孩子,忽然听见门响,追出去看时,门敞开着,人已不知去向。原来,少奶奶一个人跑去了河边的树林。大家发现她时,她正往身体上盖土。马老爷冲进密密匝匝的人群,看见土已覆盖了她的腰。
        “你记错了,你现在还没死!”马老爷手扒着土说。镇上人没有听懂过他们的话。大伙上前帮忙,马老爷便跟大伙解释:“老病了,老病了……”
        “快,给老爷上香。”阿婆将拿在手里的香柱轻转,再趁马邑低头的瞬间,点燃火柴,另一只手迅速一晃:“小少爷,给!”到了给马邑母亲上香时,阿婆重复一遍这话。
        马邑小时候的邻居现在成了一个作家,他在阁楼上阅读着寄自远方的新作。似曾相识的感伤将他笼罩。他漠然地望向窗外,冰冷下来的季节正在小镇的街巷中蔓延。搁浅在石榴河里的驳船上,偶有人手扶船舷,站在那里,挥动棕色斗笠……
        “喂——”他喊着。
        “哦——”经过河岸西去的送葬队伍中,一个黑胡茬的汉子回话,说完便把手狠狠拍在一个哭泣的妇女的屁股上。驳船上的外乡人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远,才把手上的斗笠戴回了头。锣鼓声自河上传来。外乡人喊声的具体内容早已淹没在岸上的喧闹声中。船舷上的人站在西风中。马邑模仿书里叙述的样子,面朝空旷,伸展手臂,他在阁楼里想象黄昏时的河面。驳船搁浅的地方渐渐亮起一团微弱的渔火。
        马邑回到新桥以后足不出户的行为令娥妈想起了马老爷。当年,马邑的父亲自从认识了一些神秘人便这样深居简出。那段可怕的岁月里,新桥人议论着被暗杀(或者说消失掉)的人。丧葬的锣鼓几乎每天都要在小镇的角落响起(没人知道,马家阁楼上那段时间充满了碎碎的脚步声)。有时,马邑循声而去,拐过一条巷弄,来到一条更狭窄的小巷中。两旁整齐地戳着一层一层的石楼。午后的阳光在墙上布出斑驳的光影。他在小巷里自东向西行走。突然,一处门栏边闪出一个红色的“¤”的符号——多少年后再看这些符号依旧光洁如新。只有他知道那些被暗杀(或者消失掉)的人都来自这些涂有符号的院落。这些符号都是神秘人离开他的阁楼后会连夜去涂的。
        在新桥无论结婚,或有人死去,他都会跑过去听热闹。“为什么你爱听那些满身烧纸味的人打鼓?”小红问他。“你不喜欢听?”他说。“上辈子,估计你就干那个的。”最后,她说。
        关于上辈子的问题,不同场合,不同人都和马邑聊过。马邑茫然的表情就像听着一件什么奇闻异事。
        有人说:
        “这小子打算置身事外。”
        马邑说:
        “我一直没在你说的那个故事里。”
        他不知道为何凡事都要有原因。譬如说,爱听锣鼓的事情就是如此。小时候爱听锣鼓被丢了……大概,你已不再有记忆。
        “丢了?”马邑问。
        “少奶奶到处找,那时咱们新桥来了很多陌生人。天知道,是不是人贩子。”
        马老爷还告诉儿子:
        “后来,在井里找到你啦(还好当时井里没什么水)井边咚咚的山响,你却睡得很沉。一家人正在为死去多年的儿子合婚。冥婚在新桥比比皆是。动不动就会有人失踪。开始,有报官的。后来,事情越来越多。大伙懒得报了。”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少奶奶非带你去看热闹……”娥妈补充说。
        其实,马家少奶奶是很少出现在新桥镇人的视野里的。在新桥人的描述中,她是一个神秘而冶艳的女子。马邑对当时的回忆也只一些前后的片段:
        ……母亲忽然在屋里跟我摆手。娥妈正在院里给我一片一片剥粽子。“小少爷,这回我闻得没错,枣子的!”她专心喂我吃枣粽,并未听到母亲的叫声。原以为,父亲会为此数落她。但没有,父亲只是从阁楼上走下来。他来到我们身边,和娥妈小声说:“难得她想起孩子!”娥妈扭头看过去,屋里的母亲正对着梳妆镜发呆。我也看到她脸上依旧挂着往日的默然神情。娥妈将我抱起往地上一戳……
        “少奶奶叫小少爷呢!”
        而后,示意我往屋里看去。除每日请安,我很少走进那个终日飘着胭脂味的房间。(当然,胭脂味是后来娥妈把小红从乡下接回时,小红告诉我的。)接下来,我会说在母亲的屋里,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我在里面站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沉沉。请安时,我也要硬打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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