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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南方生活:一种隐蔽的战争

发布: 2013-5-30 20:27 | 作者: 帕蒂古丽



        女儿初来南方时很敌视我,而且她不避讳这种敌视。最初我对这种看似无缘无故的敌视,百思不得其解。
        女儿把她的整个家族和新疆这块地域的生活方式,完全照搬到了我所在的江南的家里,逼迫我不得不把一场新疆与南方持久的“拉锯战”展开在这个家庭里。我的身份在她的眼里被异化,化身成为一个南方人来同化自己的女儿,女儿的抗拒变成了对我所代表的南方地域文化习俗的抗拒,她敌视的,是我身上那种她所不熟悉的文化。
        女儿对南方文化的认同,是与我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南方母亲的对抗中完成的,完成得极其艰难而不情愿。一开始,我将这种敌视单单理解为自己在幼年时期与其亲离异,抛下她,从而导致了母女感情上的断裂。
        
        她敌视我身上那种她所不熟悉的文化 
        
        我不断回想自己初来南方的情形,那个时期,自己是如何独自完成这一被环境改造和同化的过程的。至少我刚到余姚不用立刻直面社会,有躲在亲戚家里带儿子的慢生活的过渡,还有言语方式刻薄的余姚四叔、六妈之类,乐于对我的生活习惯冷嘲热讽地做纠正,我会经常犯一些把炒茄子听成“炒夹子”,把臭冬瓜当成儿子的粪便扔掉等不可原谅的错误,由于环境的威逼,对于南方的待人接物方式和种种物事,我至少是报以半主动的接受状态,不像女儿,突然被自己带着空降到这样一个环境中,弱小的她感觉到恐惧和威胁,那是对原先的自我逐渐消灭后,被另一个自己取代的恐惧。
        女儿有我做经济后盾,另一份全然不同的生活是现成摆在面前的,不需要自己争取,她就越发不明白为何要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于是,我这个母亲在她看来,对她不但不构成一种精神庇护,反而充当了帮助环境狠狠地改造她的帮凶。
        我的任何恶劣都是双重的,对于她被同化,我是所有责任不可推卸的承担者,导致她从新疆的她变成余姚的她,其中我扮演了恶毒的威逼者的角色,我凶暴地对付女儿,对她的种种扭曲疼痛和不情愿视而不见,冷眼旁观,完全成了那个环境下严酷的化身,而不是一个宽和的母亲。
        女儿看不见我背后推动我改造她的巨大环境力量,她只有通过以对抗我的方式来对抗环境,她对环境的所有不适应,都转化为对母亲这个角色的不适应。她抗拒了整整十年,家庭里的战火持续蔓延了漫长的十年,我成了每天举着手术刀一样冰冷的语言器械,试图在女儿身上下手的铁面人,母亲的形象不再是搭救弱小的女儿的救命稻草,而成了修正和斧凿她的工具,她被修改得面目不清,被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她身上的斑驳斧痕,是为母者的杰作,也是我的斑斑劣迹。是成果还是罪过,我已经无法为这个复杂的问题定性。给女儿一份好的生活,成了一句空话,一个骗局。母亲变得不可靠,不再可信。
        把女儿生在新疆那样一个环境中,她已经长成了那样一个样子,我又将她从父亲身边掠夺过来,放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语言、生活方式、周围的人完全换了,为了让她快速地变成一个适合南方生活的人,我只看见她不能适应新环境的种种顽疾,像一个外科医生动手前那样,对她身上需要改造的部分圈圈点点,这里那里画上红色的叉叉,宣布这一块删除,那一块消灭,多余的部分一块块剜去,死亡,再造,重新生长,抑或连根切除、阻断,盲目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我只想着照搬一种模式,只顾着重新完成一件作品,而从不认为应该过问她的疼痛、焦灼和不适。我以为母者的尊严,逼迫她屈从,她根本无力申诉自己的感受和需要。由于我的冷酷,她也渐渐变得冷漠,这一切都在对对方的忽视和不解中紧张地进行,似乎停不下来,就像我最初来南方对自己的修改也是在不自知中完成。假如女儿清楚地意识到本来的自己最终将被涂改,是会主动地接受涂改,还是遮住自己,保留那些至关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生存改造得面目全非。或者面对环境的需要主动接受改造,本能地放弃抗拒,以减少内在的消耗和无谓的疼痛。
        我不住地数落女儿从另一个地域带来的,另一个家族、另一个民族种种不合时宜的生活习惯和习俗,就像数落自己结痂的伤口,她背对着我,自尊地捂住为了适应环境,改造自己留下的种种疤痕。对她的反驳,我误以为她窥见了我的伤口,恼羞成怒后,我变本加厉地数落她,更加残暴地苛求她改正,并且将自己失败的种种惨痛教训强加到她的未来,以自己的疼痛来攻击女儿。已经改变了我的那些东西,也在她身上留下的难以去除的印记,女儿的疼痛牵连和引发了我的疼痛,我身上那些本来隐蔽的伤口,经由女儿的疼痛提醒和隐射,变得更加让我难以忍受。我和她就像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鼠,感受到电击般的疼痛后,互相撕咬,疼痛越强烈,攻击也越猛烈。我无情地看着女儿挣扎。我知道她逃不出这个环境。谁也逃不出去了,我绑定了她,似乎我就成了一个胜利者。日子就这样在我们母女的疼痛间尖叫着。
        
        没有什么能改变和阻止我对她的改变
        
        每一天的环境和环境中所有的事件,都在催促和加速着女儿的改变,时间举着皮鞭,等候在推门而出和开门进来的她之间,每个场景都化身成我的样子,对着她指手画脚,你应该迈出右脚,不,你应该迈出左脚。她失去了自由行动的权利。就像我纠正她的坐姿、站姿和走姿,我模仿她走路时外八字、罗圈腿、弓背塌腰一副游牧民族骑惯了马的样子,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无限度夸张地丑化她,让她站立不安、手足无措、主张尽失。她变成了一个对环境盲从,不敢有自己主意的人,她的主意被收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口袋,由我来监视她不再打开。
        我给这种修改找出各种理由,生存、适应、顺势、气候、地理、季节、风俗、礼节,注意语言方式,节制情绪,内敛情感。我把另一个地域的这些优点,放在她的驱壳里,结果竟然是那么的不协调,她变得动作僵硬、目光呆滞、行动机械、反应迟缓。被改造的结果是,在她没有学会接受一种生存方式之前,失去了旧有的生活方式,像一部安装错了的机器,丧失了正常的运转能力,变得别扭、蹩脚、笨拙,连最基本的待人接物都变得犹疑、迟钝、差错百出,灵活和自信在她,变成了奢侈的词语。
        我的改造成了打击和摧毁的代名词。她应对的方式是关机,或者干脆死机,闭上嘴巴、关起耳朵、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她关起门来自我封闭,拒绝来自外部世界的任何压力。突如其来的改变损坏了她本来完整的内部系统,她的自我修复功能尽丧,麻木、不愿思考、暴躁、乖戾、孤僻、懒惰、没有是非判断能力,她或许觉得自己的大脑可以做废弃处理,另外的人统治了她的大脑,那个人强大到她无力抗拒。她脑子里装满另一个地域灌输给她的所有规则,这些条条框框规制下的她,惯于看别人行事的方式来行事,以别人判定对错的原则为原则,不再反抗,每天事与愿违地做着各种机械的肌肉运动,或许她对此并不自知。她的大脑充塞了过剩的信息又无法独立处理,反而处于一种看似闲置的奇怪状态,一个沉重的头颅,她每天扛着它,却是多余的。
        于是,她的大脑用来做一些违规的事情,来显示自己的独创性。比如偷娱、偷食、偷闲、走神、逃离。她经常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目光涣散、神情疲惫,看似在找寻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东西。或许她想以一种漫游的方式找寻失踪的自己。在我的视线以外,做我看不见的、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那是一个大脑的秘密。她的一部分生命越来越变得使我不可知,也与她自身游离,让我担心和恐惧。我习惯了对一个大脑的控制,而不顾及她的缺血和缺氧的生活,对她的贫血导致的窒息、晕眩,完全归罪于先天的营养不良和意志薄弱。
        我夸大她将来婚姻中的家庭暴力问题,将她未来的丈夫妖魔化,制止她产生回新疆的念头,那一块地域在我的嘴里被描绘成一副恐怖的样子,我熟悉她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环境里,处处充满巴掌和拳头的交响,我为她描摹未来图景时,她的眼前展现的应该是一场接一场硝烟弥漫的家庭战争画面。
        我和她都不会费力气去分析,那种家庭战争里,是不是充斥着不同文化、不同种族、不同地域人群混杂后产生的碰撞和冲突。那块宽阔的地域里生活着的人们,早已对这种家庭战火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后安然接纳,在碰撞中生活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碰撞,并不能改变碰撞这个事实本身。
        我的父亲就这样生活了一辈子,母亲的整个家族和异族的邻居,都是父亲一生嘲弄的对象,这并不妨碍他与他们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甚至亲密无间。他对异族的妻子和邻居,就是在相互嘲弄和贬低中相互了解、相互接受的。被嘲弄的一方也总是报以忍让和自省,因为他人更容易看清另一个民族的欠缺和不足,挖苦对方并不妨碍他同时吸收另一个民族的优秀之处,嘲弄对方,只是一个民族在与他族的融合中,给自己保留某种自尊的隐秘方式。
        
        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干脆变成了一个错误
        
        女儿的难以适应,恐怕还在于她不断变换的“新母亲”和新环境。从小她的保护对象就频繁地更换,她先是被送给姑姑,姑姑有了孩子,她又回到了奶奶家,奶奶去世,她只好转移到父亲和继母那里,继母得了癌症,她才回到了我这里。甚至连她对父亲、母亲、姑姑的称呼,这些基本的东西也牵连着变动,她叫她姑姑为妈妈,叫他爸爸为叔叔,叫过我阿姨,叫了继母八年的妈妈后,我再次变了她妈妈。我希望能带给她一种恒定感,那种快速的变更、转换,容易使她对人生产生怀疑和不信赖。我不再更改她错误的民族身份、不合民族习惯的姓名,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如今干脆变成了一个错误。
        为了忏悔自己对她的改造,我不断地用一些物质的方法补偿她,使本来缺失的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缺失和我对她的亏欠,以致她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从我的愧疚中获利,她利用我的愧疚,失去我以后导致的母爱缺失、我改造她造成的她自我的缺失,让她变成了一个无法填补的无底洞,令我望而生畏。在家庭里,她成了不断讨要的角色,债务层出不穷,这个还债的角色让我厌弃她和我自己。
        她的失去与得到之间导致的精神失衡,导致她不断地从精神上向我讨要和索取,她的需求被我忽略,或者欲望无法满足时,她就用暴怒或者冷漠来宴请我,母女间的血缘、身份的意义被抽离成一个空洞的称呼,或者这个称呼只成为一种交换基本生活保障的符号和条件,她可以以这个符号的名义,向我提取她想要的一切,而且一切是自愿的,不需要对这个为她付出的女人施舍一丝情感。神圣的母亲其实是完全降格为一台活的提款机,由此而生的精神之爱空置和缺席的悲哀,让人产生生不如死的悲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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