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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南方生活:一种隐蔽的战争

发布: 2013-5-30 20:27 | 作者: 帕蒂古丽



        我感觉疲累无望,她完全成了一个依附物,毫无独立性,她唯一让独立性显露的方式,就是对我的敌意和抗拒。有声的和无声的,潜在的和显性的,都很坚硬冰冷,让我寒彻心扉。我对她自以为善意的抚养和改造,都加深了母女之间的敌意仇视怨恨和裂隙。她的自尊和我的自省同时在呻吟,改造在持续,纠结就不停息,世界在崩塌,我们的关系被不明的东西扭曲,母女感情沦丧,生命在分崩离析。
        母女生命里交融的那一部分,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无论什么形式的修改和涂抹都无法改变,我们本是同一个肢体,这是一个身体的历史,她是由我而生的另一个生命。我们的痛和累,源自于忽视这样一个事实,试图想用冷漠掩盖甚至否认这个事实。彼此的认同这时显得如此重要,甚至性命攸关,我们之间,认同原始的母女关系,进而认同被另一种文化改变的彼此新的面目,是母女相认的另一个开始,这种新的母女关系中,应该蕴含了更加富有深意的东西,包涵被另一种文化改造的相同的经历和同病相怜,也许新的认同才是平息内心战火,走向家庭和平的唯一出路。    
        
        我试图从父辈的经历来理解我与女儿的纠结
        
        从我说第一句维吾尔语开始,父亲和他南疆来的亲戚,应该是我最早的母语教师,是他们让我的维吾尔语,一开始就带上了浓重的喀什噶尔口音。在江南生活的二十年里,我已经残废的母语,在喀什找到了最初教会我的那个人以后完全康复,幼年的记忆大面积苏醒,我的母语经受住了喀什噶尔和亲人的考验。我童年所有的母语老师,都来自喀什噶尔这块地域,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我是多么羡慕父亲,出生在这样的故乡,就像我的女儿羡慕我会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生长在喀什,学会母语,像每个出生在喀什的孩子一样。
        父亲的成长环境,语言环境,饮食习惯,所有的所有,都遵从着本民族的习惯。在另一种文化的浸染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使一个民族保持完整的是它的文化习俗。
        在喀什高台民居的陶土窑里,那个坐在陶土窑里手抱着土陶,终日被窑内的温度熏烤的汉子,多么像是制作了我的人,我是他手上的那只陶罐,我真想把自己交给他,让他按他的方式,重新将我回炉,让我回到我本来的样子。
        我偷窥火窑里熏烤的陶罐、陶壶和陶葫芦,我看见的那一只没有完全熏陶好的夹生陶葫芦,或许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花纹不清晰,着色不均匀,完全没有熟透的陶器那种从容淡定的陈色。
        我和女儿都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品种,我本是一只喀什噶尔土陶窑里的陶器,我的陶土质地、泥胚和底色都属于喀什噶尔这块泥土,却被父母孕育在北疆的土地上,又交给了另一种文化去雕刻,我一生都只能是个半成品,而我又将女儿雕刻成她现在的样子。
        我一直都认为人的价值在于后期的雕刻,其实后期雕刻的雕工再高超,也不能叫作浑然天成。那个制作陶罐的乌斯塔兹,用狐疑的目光盯了我好几眼。在这样的维吾尔族民间陶艺大师眼里,我只是一只漂浮在南方水域上夹生的喀什噶尔葫芦,雕着他所陌生的江南花纹。我看遍了每一个陶葫芦、陶壶和陶罐,在他陶土窑美丽的橱窗里,哪一只美丽的陶制容器都不是我。在任何一个文化里,我都是一个夹生的陶器,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人一旦离开故乡,迷失似乎就被注定了。父亲是家族中走出来的汉文化的第一代融入者,融入者有融入者的悲哀,必须抛下所有的过去,这是融入的代价。我跟父亲还有女儿,生命一样的不完整,就像断了尾巴的蜥蜴,父亲一半留在南疆,一半来到北疆,我们一段扔在北疆,一段活在江南,两段一样的痛楚。
        当年父亲把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全部送进汉族学校,我每次逃离汉语课堂,躲进维吾尔、哈萨克伙伴的教室,被父亲一次又一次凶巴巴、恶狠狠地揪出来,扔给汉族老师时,不知道内心是不是也有过我对女儿那样的争斗。
        如今穿梭在另一种文化和故乡记忆的交错点上,我和女儿一样恐惧断裂,恐惧变故,我找到了父亲真实的生活历史,现在,真正的那个女儿,那个被我用南方文化一点点改变的女儿,又被我用文字的凭据再次紧紧捏在了手心里,再也逃不掉了。我不希望失而复得亲情,再次遭受遗失和断裂的疼痛,我试图从父辈的经历来理解我与女儿之间的纠结,我希望两个漂泊的灵魂,都可以在彼此中得到停靠和安放。
          
        家庭不停息的文化战争似乎永远没有胜负
        
        丈夫的聪明在于他并不直接反对羊肉手抓饭本身,而是从做手抓饭时的油污连带引起对电热锅的损伤出发,从羊肉容易引起内热出发,抨击这种不合时宜的饭食对这个家庭餐桌长久的侵占。
        这个时候,儿子往往站在中立立场,以观光者的姿态欢迎外来物种带来的餐饮文化,他的言行已经开始明确代表开化的南方物种。女儿放下平时对我的对抗,她顽固的新疆胃与我没有被南方饮食同化的胃,结成牢固的同盟。羊肉往往与女儿难得的亲密一道而来,也随着消化一顿手抓饭所需要的时间一道消失,多数时候,我与她仍旧在鱼与虾的隔膜中生存,度过餐桌和餐桌以外的无奈时光。
        支边宁夏的大姑子带来她的南北点心小吃,定居香港的妹妹带来中西混杂的变种西餐,侄女对土豆咖喱牛舌情有独钟,家族中每个人在餐桌上亲热的方向都不同,新疆来的侄子暑假里一个人吃掉了三百只鸡蛋,他怀疑除了这种带着壳从鸡屁股里降生的东西以外,出了壳被宰杀的活物都是不清真的。作为女主人,我只有在左右为难中不断煎熬,站在大杂烩的大铁锅面前,把一顿饭做成五种以上的形式,来满足天南海北亲人迥然不同的胃口。
        独独最不适应的女儿,是被我要求必须完全适应南方饮食的,她必须留下来在南方生活一辈子。弟妹和他们的孩子只是南方生活匆匆的过客和浮光掠影者,可以随时离开。最小的弟弟从新疆上来住了一阵子,对我为他规划的江南媳妇和未来南方生活唯恐避之不及,招架不了江南淡而无味的水产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我不知该怀疑自己的选择,还是他们的适应能力,在南方生活真的有这么恐怖么?
        南方十年,女儿至今抗拒江南的大米,为此她几乎废弃了主食。因为初来南方,在我的诱骗下,她吃下了过多的米,她始终认为,都是河姆渡先民的大米,给她植入了肥胖基因,现在好说歹说她都不愿不进食大米,除非是羊肉做的手抓饭。她恨不得把十年来的米饭,连同我灌输给她的南方文化都吐出身外,好把身子还原给13岁之前的那个清瘦的新疆女孩。她不认同现在的自己,为了回到自己的过去骨瘦如柴的样子,她内分泌失调,这种状况只有重新回到新疆探亲时才有所缓解。
        她所认同的那帮亲人,虽然在她的现实生活中形同乌有,但他们代表着那种文化的面目,代表着另一种文化的身份,赢得了她更多的认同,在情感和精神上胜过了她对我的认同。他们的庸常、凡俗甚至困窘的生活,在于她都是亲切的,亲热过灵秀、丰裕、繁华的南方日常,我代表的是这种新疆的原生文化被江南生活改造异化后的形式,已经失去主体性,变得不伦不类。新疆熟悉的气味、口音、原生化的生活,都让她盲目地认定和跟从,她对于那样的生活产生的不是复合型的情感,那是简单原始,不假思索就可以有的情感,没有经过比较、提炼和理性的沉淀、去粗取精这样的精加工过程,是全盘吸收,而非剔除式的,这样的状态的她,对于我的强迫认同,抗拒在所难免。
        其实,儿子在生长初期也有这种表现,只是表现比较隐蔽,比如他的“迟开口”一直不被我认为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在家庭内部的普通话和余姚方言两种语言的夹缝中,他的后开口完全是一种失语特征,最初他的反抗表现为“秽语症”,以此来实现他对听不懂的方言的抵制,他通过我对他粗暴的制止,来获得丑化地方语言的快感,我想他同时也获得了与强大的地方话的同化力量对抗的快感。他借助地方土语脏话,来耻笑和嘲弄这种对他来说陌生的语言方式,反而在这种抵抗中,不知不觉学会了当地方言,这种语言接受方式,真让我叹为观止。
        女儿对于陌生语言方式,采取的则是自闭和不合作的方式对抗,这种沉默很强大,无法制服,她携带者另一个地域顽固的基因,固守她的语言方式,为了证明她的语言天赋,她宁可学英语,也不学半句地方话。
        在女儿的关系上,我时时刻刻都在与另一个自我作斗争,一边谴责她的顽固不化,一边因为这种对至亲的谴责而心怀歉疚,加倍地用别的方式补偿她。我一会儿是苛求和改造她的那个残酷的人,一会儿是生养她的母亲,我必须时时刻刻把自己分开来看,这真让我和她都感到难以忍受的分裂和疼痛,但改造和调整却是必须的,在南方生活的每一天,从语言和行为方式、生活习惯到精神状态。
        一种看不见硝烟的隐蔽的家庭文化战争无法停息,在餐桌上、床笫间随处都是,包容、改造,谁对谁错,抵抗、放弃,谁是谁非,亲情庇护下的争论永远没有输赢。固守的看似还在固守,其实已经在对抗中不知不觉地学习、融合,从而逐渐接受了另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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