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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组

发布: 2013-5-02 19:23 | 作者: 帕蒂古丽



        《高处的声音》(帕蒂古丽家族记忆)
        
        
        小姨
        
        外婆家放《古兰经》的红漆箱子上,很快被小姨带来的一摞摞红皮书、一叠叠画报占领,外婆默念着讨白请求胡达宽恕,把小姨扔在一旁的《古兰经》收进了箱子里面。
        小姨说,外婆看那些阿拉伯文是瞎子看灯,还不如进扫盲班,识个汉字,背点儿语录,也不至于在检查组来检查时,给她脸上抹黑。
        从来不让挂照片的外婆,挡不住小姨,小姨跟几个戴红袖章、捧红宝书的、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的合影,被镶在玻璃相框里挂上墙。
        上了色的那张小姨的单人照,放得很大,小姨嘴唇和脸蛋通红,咧着白生生的虎牙笑,你啥时候看她,她都盯着你看。你躲在桌子角上偷眼看她,她的目光也一样追过来,吓得你不敢再去偷她的雪花膏搽脸。
        小姨一身草绿军装,扎一根军用皮带,一副尖下巴扬得老高,两条长辫子在屁股上甩来甩去。你觉得小姨样子很神气。
         外婆跟你说:“可不敢学小姨,咱回族人家,照了相魂就会被吸走,没有魂的人阿赫热提了(人殁了后世里)就要下地狱。小姨整天不着家,看明儿个哪个回族敢娶她。”
        小姨晚上参加民兵训练回来,教外婆背几句《老三篇》,外婆瞪小姨:“教不会咋背。”
        小姨说:“你咋背古兰尼的?该背的不背!你该咋背就咋背。”
        小姨教了几句时兴的口号,让外婆记住。外婆一晚上抖抖索索,那双三寸小脚站也站不稳当,舌头也不利索了,跪在炕上,念讨白(忏悔词)念个没完。
        第二天一大早,小姨带工作组检查,挨家挨户让每个人背“老三篇”。到了自己家,轮到叫外婆背,外婆躲到灶间里哆哆嗦嗦不敢出来。
        小姨生拉硬推让外婆出来,帮外婆整好大襟衣服,让本来就驼背的外婆抬起头、站直身子背一段。
        你看见外婆尽力地地想并住小脚,黑布缠的绑腿中间,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罗圈,可以钻过一条狗。
        外婆求检查的人:“让我丫头帮我背一下,我老婆子家不识字,咋办。”说完就咕哝着“胡达饶我”。
        小姨不高兴了,背着别人向外婆使眼色:“咦,刚才嘟囔啥,跟谁求饶?”
        外婆瞅瞅旁边几个戴红袖箍的,擦了把汗无助地看着小姨。
        “干脆你就背那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小姨的声音里有一种装出来的厉害。
        外婆侧着戴了老银耳环的耳朵,用小脚跺了跺地说:“听不懂是个啥意思。你再念一遍,我跟着说。”
        小姨又念了一遍,外婆小学生一样,倒背着双手,靠在里屋的门框上,嘬起嘴,学着跟着咕哝着,那样子像是在念古兰尼,吃力地咕哝完,憋红了脸,像尿急的人似的,弓着身子,急急地拱进里屋,“咔哒”一声拉上门栓。
        可怜的外婆一定是受了惊,赶着去追随那声咕哝飞出去的魂。
        那天小姨走了以后,外婆觉得她那张平时念古兰尼的嘴,念了汉人书上不教门的东西,为了洗干净咕哝了一句话的罪孽,她整整补念了一百遍讨白(忏悔词),念得嘴皮都麻了。
        外婆说,儿女的古纳赫尔(罪),下一世里都得做娘的担着。你就担心挑小半桶水,都颤颤巍巍的小脚外婆,怎么担得下小姨那么多古纳赫尔。
        你不敢告诉外婆,小姨领着你,在镇里跟同学吃酒吃菜,酒席上你听见几个人说起要一起报名当兵的事。
        那天从同学家出来,你小姨拉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小姨的脸和嘴唇,红得跟上了色的照片一样。
        小姨让你不要告诉家里人,在汉人家吃饭,还对着你连连哈气,让你闻她嘴里有没有酒气。
        小姨说,外婆说的古纳赫尔,是根本看不见的,就像酒气,喝完了,等走回家就散了,没有人知道。
        小姨报了名当兵,小姨知道,公家的事情,外公和外婆没胆量干涉阻拦。
        小姨说:“很快就能变成真正的女兵了,以后拍照片,不用再跟人家借军装,也不用耍舅舅做的红缨枪和家里的擀面杖,可以使真刀真枪了。”
        那天早上,小姨叫舅舅和你到院子里扫雪,外公和外婆拉住小姨,让她不要扫雪了,梳洗梳洗,家里要有客人来。小姨双手握着扫把,像是握着枪不肯放松。
        你眼睛一直盯着院子外面,替小姨看着。
        外公外婆也在院子外面的雪里立着,听见远远就有人声,从结满霜花的沙枣树林那边过来,一群男女抱着红红绿绿的纸包,把院子里的雪踩得一串乱脚印。
        舅舅说,回族庄子的人,来跟小姨提亲,让小姨进屋梳洗。
        小姨不言语,你看见她从门背后,取下外公拴牛的缰绳,急冲冲往里屋闯。
        提亲的人呼啦啦从屋里出来,又呼啦啦从院子门出去,飞一样地消失在结满霜花的沙枣树林那边。
        外公的骂声、外婆的叫声、小姨的哭声、舅舅的喊声,一股脑儿从屋里往外灌,灌满了院子。等你进屋时,屋里已经静悄悄的,拴牛的缰绳在房梁上摇晃。
        外婆说,寻短见的人进不了天堂,千万不能跟外人说小姨上吊寻死的事。
        小姨跑了,几天没回家,你想她肯定去了她的同学家,外婆逼问你,你不吭声。邻居问起,外婆说小姨去走亲戚了。
        过了几天,小姨回来了,头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好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民兵训练再也没人叫她去了,小姨一个人背语录,背着背着就发呆。墙上的相框也被她拿下来,不知道藏到了哪里。
        舅舅说,小姨心里有疙瘩。当兵前几道关都过了,听说最后要脱衣服体检,小姨羞死了,吓得偷偷逃了回来。
        小姨相框拆了以后,留下的那枚小钉子上,外婆做饭洗衣服时,就挂挂她的泰斯碧赫(礼拜时用来默记念经遍数的念珠)。
        “安拉眼明,把我娃送回来了。到底是咱回族人家的闺女,还是懂教门的。”外婆对这个结果似乎很满意。 
        
        钉在闹钟里的外婆
        
        外婆的一生被钉在闹钟里。胡达在每天的五时,召唤她做五番乃麻子。外婆被闹钟上了发条。胡达在外婆身体里装了一个齿轮,外婆命里的齿轮每天围着胡达转。
        舅舅和你的时间跟外婆的不一样,你们的时间挂在学校的大钟上,你们听钟的命令,那个钟是汉人敲的,它发出声音的时间,和外婆的闹钟不一样。你在学校的时间,捏在赵子虎老师手里的哨子上,赵子虎老师教你念的东西,也跟外婆教你念的不一样。
        外公在闹钟响了以后醒来,闭着眼睛听完,转个身表示听懂了闹钟里的话,似乎有谁在闹钟里每天胁迫他。
        外婆的时间住在闹钟里,闹钟叫的时候,外婆看看它,像是看见她的神,身心完全顺从。
        外婆说时间攥在胡达手里,人的命也攥在胡达手里。你不敢碰那个闹钟。你不想你的命被关在一个闹钟里。
        你看见胡达每天从闹钟里,把外婆的时间递给她,外婆不敢滥用胡达给她的时间,她把一天里的五个时段,用做乃麻子的方式归还给神,除了侍奉神,她私自留下的那些时间,只够操持凡间一些简单的事情,烧火、摘菜、做饭、浆洗、缝补,她做这些,只为了等待闹钟召唤她,再次把它带回到胡达那里去。
        你猜那个闹钟一定是拴在胡达的腰上,就像外婆家橱柜的钥匙挂在外公的裤带上,除非外公开恩,橱柜里糖果、点心和炒豆子,才会由外公抖抖索索的手里分到你们手里。不然,那些吃食,就在你们的念想里慢慢发霉。
        闹钟一响,外婆就像上了发条一样,端起手壶,去牛圈里小净,然后脱了三寸长的黑丝绒小鞋,爬到炕上,摊开经单子,去领受神的糖果。外婆撅起尖尖的臀,朝西跪拜,感恩胡达的恩赐。
        外婆在炕上,面对天上的神,你在地上,只能面对外婆的屁股。你趴在炕沿上,从外婆屁股后面,看她打了绑腿的罗圈腿的缝隙,你只看到对面墙上的花墙布,外婆的脸每天面对那块花墙布,比她面对任何人的时间都要长,它比你家的好花墙布看,也比你的脸好看。
        那块花墙布一定是胡达赐的,跟外婆家所有的东西一样。外婆家有吃不完的油、米、面、羊肉,都是胡达赐的,胡达赐给外婆家的,要比你家的多,你希望爹爹和妈妈也做乃麻子。爹爹说,胡达赐给他的孩子,比赐给他的粮食多,胡达的恩赐,对每一家都是不一样的。
        外婆对胡达的虔诚,使她家的仓房变得充实丰盈,以至于不得不腾出一间大房子,放那些神赐的食物。你家的仓房里,冬天只有黑乎乎的煤炭,夏天张着空荡荡的大嘴,麦子从场院直倒进了锅里,进了一家人的肚子。
        外婆家那些神赐的粮食,都是由外公喘着粗气从外面扛进来,神赐给了外公的,似乎只有使不完的力气。外公的脸上有铜像一样的色泽。爹爹说过,跟胡达接近的人,都有着太阳烤过的皮肤。
        外婆脸上没有那种颜色,小脚的外婆走路都颤巍巍的,根本没办法到那么远的地里去干庄稼活。她只能在家里看守那个闹钟,为闹钟里的神做乃麻子。她用敬拜的方式跟胡达亲近,好从那里求得一些剩余时间,操持一些尘间的事情。
        外婆五体投地的时候,神就在洗得发白的经单子上,接住她的脸和身体,经单子是白的,外婆的盖头和脸也是白的,神喜悦皮肤净白,戴着白盖头,跪在经单子上的外婆。
        外婆做完乃麻子下炕的时候,外婆做完乃麻子,两条跪得发麻的腿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下床时只能用两只手帮助支撑着,神就从地上轻轻接住她。她是神的侍女,神从来不让她吃力,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小脚,就让她跌倒。她时刻都念叨着胡达,胡达就把力量加给她,让她在六十岁的时候,还能担起大半桶水,抱起一大捆柴禾,做一大锅汤面,等着外公和舅舅从外面忙完各自的活回来。
                                                
        外公
        
        太公替太婆做完祭日那天,你看见十岁的二爷用细小的鸡鸡,顶在三爷的屁 眼上,三爷趴在刚做完祭饭的锅灶背后,剥了一半的旧棉裤露出脏污的棉花絮,跟着二爷爷瘦小的胯部一挺一挺,三爷爷屁股下面那些破棉花絮一抖一抖的。     
        你坐在火烧过的芨芨草墩子上看着,二爷一边爬在二爷的屁股上往里顶,一边叫你也脱下裤子,你坐着不肯起,只顾看得有趣,两个小爷爷像是两只学踩蛋的小鸡。
        在你眼前戴着黑盖头忙前忙后的小脚老太婆,样子都跟太外婆差不多。你总觉得外太婆在做祭饭的人群里忙着,没觉得她殁了。几天前你还在给躺在炕上的外太婆,舔扎眼里的倒睫毛,她说你的小舌尖好凉好舒服。
        你知道殁了的那个人,就是二爷爷和三爷爷的亲妈。你没看见两个小爷爷哭鼻子,你只看见外公哭,外公看见两个小爷爷在锅灶背后的把戏,用土块把两个光溜溜的小屁股打散了。两个小爷爷提着破棉裤往两个方向跑,外公停下来,不知道该追哪一个,就对着你咆哮:“碎婊子看啥?这些驴日的坏漎!”
        你从爹爹的话里,听出了一种诅咒和报应的味道,外公跟外婆生的姨姨、舅舅,其实也不是纯种的回族。你问爹爹族别是不是想变就能变,爹爹说茄子再变也变不成辣子,驴和马只有变骡子,外公要是不变成回族,可能在从甘肃天水来新疆的逃荒路上就成了饿死鬼,族别又保不了他的命,啥东西能保命啥最要紧,变不变哪儿能都由得了他。
        你心里的很多狐疑都得到了解释,难怪外公一副的饥饿的苦巴脸,从来对你没有好脸色,他其实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死死地隐藏起来的那部分。你从来没听见外公出声念过一句古兰尼,他跟回族人一堆坐着,听阿訇讲上三天经,一句都不言传。你怀疑最初阿訇给他进教,对着他念了一个星期的古兰尼,估计把他的魂和族别都念丢了。一听古兰尼,他不是睁着眼睛抗拒,就是闭上眼睛打盹。
        
        当时爹爹要跟妈妈结婚,外公扬言要跳河,外婆差点上吊,他们誓死阻拦,其实也是试图用这种方法,变相地阻拦他们自己的难堪的过去。他不希望已经很混杂的血液里,再混进另一个族的血液,外公说杂种杂到这个样子,以后一家子的人要说两家子的话,他最不爱听维族人说话,满嘴卷舌头。
        听说外太公要认外公做干儿子那天,扒开裤子检查外公的那玩意儿,发现外公是个没行过割礼的汉族,就给洗了肠子、戴了白帽子,请阿訇念了一个星期的古兰尼,外公算是进了教,变成了回族。外太公娶了外婆给外公做媳妇的时候,向外婆隐瞒了外公的真实族别。
        你见过外公在场院里,跟汉族人说笑得很起劲,他有事没事像树桩子一样在场院里栽着,帮着公房里的汉族打扫打扫场院,天不黑不回家。他不做乃玛子,也从不看外婆做乃玛子。每回他都是很诡异地背对着念经的外婆,你怀疑外公是不是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胡达看见,认出他假回族的真面目。
        外婆一天五番乃玛子(伊斯兰教的五时拜),一年四季口不离赞,一串泰斯璧赫尔(用来计数的念珠)不离身,开口闭口睁眼闭眼都是胡达,像是在赎嫁了外公铸成的罪。夜里霍夫旦(宵礼)和天不亮的邦布达(晨礼)时间,躺在炕上的外公避不开外婆念《古兰经》的嗡嗡声,那声音在整个屋子里缭绕,外公假装睡觉,从他每次竖起的耳朵,你觉得他一直都在仔细地听。
        外公在外婆的念经声里装回族,有时候,在那个声音的庇护下外公显得很安详,似乎骗过了胡达和自己,有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就像听到了末世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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