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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组

发布: 2013-5-02 19:23 | 作者: 帕蒂古丽



        高处的声音
        
        两根长木橛子一半打进土墙,伸出墙体的另一半担住一块木板,这就是父亲的木架子,类似于神龛,一个很原始的供奉处。
        木架子上最早供奉的是《古兰经》。母亲炒了羊肉,也会用盆子盛起来,放在木架子上,那是我们踩了凳子也够不着的高处。
        父亲洗净更衣后,捧走《古兰经》,去做乃麻孜(礼拜)、行逊乃提(圣行),他站在高起土坎上诵经,高处的诵经声泼洒下来,长音被风扬得高远,卷舌音慢慢舒展开来,柔软的白羊肚手巾一样擦拭天空,“比思敏倆,热合玛尼热依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合着大梁坡上的芦花飘下来,落在一片白头巾和白帽子上, “倆一倆罕,银兰拉乎(除独一无偶的安拉,绝无应受崇拜者)”抹过的天空下,众人的脸洁净、端庄、虔诚、静穆。
        礼拜仪式回来,《古兰经》被端端正正地放回木架子上,上面盖上一块白毛巾。我不认识那些阿拉伯字母,我能听到那本《古兰经》里父亲的声音,从白毛巾下面溢出来,和好闻的羊肉味一起,渗透我们每天的日子。
        搬了新房子以后,父亲照例在墙上打了两个木橛子,另一个声音被父亲供奉在木架子上。
        我大脑里储存着第一次听收音机的声音,那种被调频和音波美化的音质,听起来不真实,仿佛是非人间的,我怀疑那种带着金属气息的声音效果,是咖啡色格子音箱布面上织着的金线造成的。我奇怪父亲镶着金牙,却无法发出那种金属的声音。
        声音最有助于记忆。随着声音复原的,是一个建设兵团的汉族“老乡”和父亲埋头调试频道的画面,那个老乡的面目已经模糊了,父亲说,收音机就是他从上海老家捎来的。
        母亲管收音机叫 “化学匣子”,笨重的方形暗红木外壳,跟父亲的缝纫机板一样光滑结实,两个金属旋钮掌管着声音的大小和不同的频道,母亲管两个旋钮叫 “铁奶头”。
        每天晚上父亲拨弄都那两只“铁奶头”,越到夜深越是不肯放手。母亲埋怨他,恨不得抱着“化学匣子”睡觉。 
        弄不懂成分的物品,母亲都轻蔑地概之以“化学”的,父亲的假牙是“化学牙”,塑料袋是“化学袋子”,复合肥料是“化学肥料”等等,口气里表现出对化工物品的鄙夷和不屑。
        我们在饭前念“比思敏俩”,饭后念“安拉乎艾克拜尔(真主最伟大)”,睡前“倆一倆罕”。我分得出父亲诵经的长调子,跟收音机里整齐短促的说话节奏截然不同。
        高处的东西,总是容易受雷电风的影响,听不清楚。父亲在房顶架了一根天线,其实就是一根细瘦的白杨树杆插在烟囱上。地线是一根铁丝,从屋顶的白杨树杆子上斜拉下来,埋在驴圈的墙根底下。起风了,屋顶上的白杨树杆晃荡不停,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父亲爬到屋顶上跺脚,大黑驴在圈里急得直跺蹄子。
        父亲顺驴棚的梯子爬上屋顶,一回又一回去正那根杆子,他想把那个歪了的声音正过来。他说风把杨树杆子刮歪了,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就歪了。
        我们不明白“化学匣子”里传来的声音正不正,跟一根白杨树杆子有什么关系。父亲觉得关系大了,仿佛地上木头的直和弯,都是按天上的声音长的。天上刮东风,地上的树就朝西弯,天上刮西风,地上的树就朝东弯。
        收音机里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和风打架,那地上的树不是很为难,左摇右摆个不停,都不知道该往哪边弯了。父亲说小孩子操心不着天上的事,天上的事大人操心就行了。我们操心不了那么高的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操心木架子上的羊肉。父亲听收音机的时候,我们闻着羊肉味睡觉。
        父亲准时收听半夜12点的塔什干维吾尔语电台,那种声音跟白天收音机里的不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男声低沉沙哑,女声轻缓飘渺,伴随着刺拉拉的杂音,忽高忽低,声音被风扯来扯去。不时地会有别的声音压过来,盖过去,父亲吃力地辨别,到底哪个是他要听的那个真声音。
        我以为父亲相信收音机的声音,直到那天,收音机里说有人被打倒了,我第一个听到,跑出去告诉正在喂驴的他,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不让我乱说话。我以为家里的收音机坏了,说胡话了,一口气跑到邻居家,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也在说有人被打倒了,我一进去,收音机就被关了。
        我说,有人被打倒了,他们都不理我,说我胡说,恨不得用眼睛里的恐惧把我的嘴塞住。我跑回家爬到房顶上,去正那根天线,爬下来再听,那个声音还在重复刚才的话。我只好站在院子里吹风,好让风把我刚才听到的声音刮走。可是那天没有一丝风,院子里的白杨树一片叶子都没有动。
        父亲的那些经卷不再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也没有了炒好的羊肉,只有收音机里传出干巴巴的声音。我闹着要吃羊肉,父亲说都被割了尾巴了,羊圈里连根羊毛都没剩,哪儿来的羊肉吃。我说养几只吧,我可以每天拔草喂羊。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厉声呵斥:“不许放屁!”我吓坏了,赶紧用被子捂住头。父亲说,收音机里的人听到你说话了,骂你呢。大炕上的弟弟吃惊地说,收音机里的人真厉害,刚放了个出溜屁,他都能听到。
        父亲还是会在深夜听收音机,刮大风的夜里,还是会爬上房顶去正天线。他听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电台,比较“放屁”这个词,哪一种语言翻译出来听着更得体。
        刮大风的夜里,父亲到屋顶折腾他的天线,失脚从驴棚跌进驴圈里,大黑驴看到有团东西从天而降,惊得“昂昂”大叫。父亲一瘸一拐回屋来跟我们解释:“毛驴体贴主人家,知道老天刮风咱家收音机没戏唱了,趁机亮一嗓子给我们听。”
        大黑驴好像真的知道天上的事情。每逢大风的天气,天线不好使,它就叫得格外起劲,脖子一扬,声音直直地冲上去,高过房子,高过房顶的杨树杆子,传到天上的大风里去了。
        
        
        《隐秘的记忆》
        
        
        牛虱
        
        村里人避开你和妈妈,聚在邻居家比比划划,指指点点。那些声音贴着墙根,嗡嗡嗡地围着你家的院墙打转,墙根的影子也比爹爹在家的时候深了许多。偶尔有一两句撞在门窗上,又被转来转去的旋风吹跑了。人们朝你家的方向投来诡异而短促的目光,生怕到声音里面的东西被你和妈妈扑捉。
        邻居哈尼帕一遍遍给不断围拢的人指,指头抬得很高,几乎指到了半天上,人们在指一个自己也不太确定的地方时,指头就会抬到半天上,你顺着那个方向往远处看,只看到大锅一样的天空在村庄尽头盖下来。你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那锅盖边上有啥。
        跟妈妈亲近的回族赶过来,用话语探刺妈妈:“娃他爹去了哪里”,妈妈摇头。
        “爹爹去了野地。”你抢着说。
        妈妈用目光制止你。
        人们用暗示的眼神传递只有他们清楚的秘密,眼睛里闪过惊骇。
        “给汉族人家守夜……看抹了脖子的死人,胡达呀,犯古那哈(罪)呢。”干妈的责怪似乎是对着妈妈。妈妈低头用头巾一角蒙住嘴和半张脸,像是怕胡达认出她来,降罪给她。
        你不知道爹爹是给汉族人家看尸体去了,那天晚上爹爹的羊皮大衣是妈妈帮他披的,大衣口袋里你用手绢包包好塞了几个鸡蛋,是妈妈一早起来给他煮的。走的时候,爹爹皱着眉毛,四处看看,像是努力在想忘记了什么东西没有,最后啥也没说,拉开门出了院子。
        爹爹走了的三天,你没看出家里有啥不一样,妈妈跟往常一样做饭、喂鸡、饮驴,给妹妹洗尿布片子,哄睡了妹妹,妈妈给玩得满头泥土的弟弟洗澡,帮你洗头,梳头的时候,妈妈从你的头皮里拉出了一只牛虱子,牛虱子被她扯断了腿,血淋淋的,妈妈看见了血,眼睛扎疼了似的眯成两条缝,好像要把看在眼仁里的牛虱子挤出去,细密的皱纹受惊了一样向两个眼角逃过去。
        妈妈说这只是母的,有蓖麻大,发白,一肚子血。牛虱子公的像黑豆那么小的,红红的,钻进牛皮要钳子夹才出来,好像嘴上有吸盘。
        牛虱子在你头顶掏了一个小洞,把自己塞进去,妈妈吃力地用木梳齿把它抠出来,它鼓鼓的肚子周围,大半圈细细的腿在模糊的血肉里蠕动,妈妈捏着它,把它扔进了灶火里。你知道牛虱子是踩不死的,踩到地上踏扁了还会活过来。
        妈妈帮你扎住头发,站起来去洗梳子上的血,洗完了回来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花布墙裙。
         “牛虱子钻进脑子里,会把你的脑子吃了。”
        “牛虱子把我的脑子吃了,我就得死了。”
        “脑子让牛虱子吃了,人就疯了。”
        晚上睡觉,妈妈用一根大木头棒子,把房门从里面顶住。平时为了省油, 天一黑妈妈就催你和弟弟上炕睡觉。那夜,妈妈点了一晚上油灯。她不住地盯着门缝看,看完了摸摸你的头,像是害怕牛虱子爬回来,钻到你的头发里。
        那个小洞流了半天血,结了指甲盖大的一个疤,疤硬硬地鼓起来。你挠头皮的时候,从头发里抠出豆子大的一个粘着头发的痂,干干的牛毛棕色。疤掉了的地方,留下一个凹痕,能盛下一个牛虱子,坑里面荒了,不再长头发。
        
        刀子
        
        牛虱子吃了你的头发根,就被灶火像吞豆子一样吞掉了。
        那把刀子吃掉了妈妈的脑子。它比牛虱子厉害,灶火啃不动那把刀子。
        爹爹回来时,你给爹爹包的几个鸡蛋,换作了那把刀子。它从爹爹的羊皮大衣口袋里掉下来,闷闷地落在地上,刀刃裹在厚厚的干血里,像刀的伤口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包裹着刀子的手绢跟血迹黏在一起,灰白的手绢像是刀子撕开的皮肤。
        妈妈像烧掉牛虱子一样,想烧掉那把刀。刀子飞进了火里,你看见手绢在火里蝴蝶一样张了张翅膀,眨眼就萎成几片灰粉。刀子边缘的血痂像锅巴,被火苗嚼得噼噼啪啪,火的牙齿咬不动那把刀子,妈妈瞪着被火光烧红的眼睛,从灶火里刨出刀子。
        那把刀的红光刺进了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紧闭。刀光刺进了她的嗓子眼,她扯开嗓子尖叫,刀光刺进了她的脑子,她被那把刀指挥着拿起铁锤,向着刀子砸下去,刀跳起来,妈妈也跳起来。
        妈妈攥住那把活了的刀子,像攥住一条蛇,她的手心里溜出一小股青烟,细细的,像毒蛇的尾巴。
        你看见刀子带着妈妈飞起来,妈妈张开胳膊,赤着脚离开了地面,从家门口的尘土里飞出去,她的白帽子飘落在地上,长辫子散开,像受惊的野马的马鬃,高高地扬在扑起的尘土里。马鬃在半空里晃了几圈,没入了的河坝。
        那把刀子把妈妈抛进了河坝,它给了妈妈魔一样的力气,妈妈像鸟一样飞过了河坝里一房高的芦苇,就在河坝的芦苇中间,刀子丢下了妈妈,妈妈一脚踩在倒下的芦苇上,一脚插进泥沼里,停在河坝中间。
        爹爹和小姨一前一后,在泥沼里张开胳膊,分开高高的芦苇,像飞不起来的鸡,向着妈妈吃力地扑腾着翅膀。你站在河坝边上,看被搅浑的泥水吐着气泡。河坝吃掉了那把刀子,噎住了,在打嗝。
        你摸摸头顶心的那个坑,坑里面滑滑的,坑的边缘鼓着硬硬的头皮,手指尖陷在坑里,可以感觉到自己凉凉的。
        牛虱子用一个不长头发的窝 ,占住了你头顶心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担心牛虱子会回来,在你睡着的时候,吃掉你的脑子。你怕自己变得跟妈妈一样。
        
        绳子
        
        妈妈疯了的那天,门前的那道绳子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晾,只有爹爹的呼叫和小姨的沉默晾在绳子上,那道在绳子绷住了院子里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
        小姨用胳膊把自己搭在门前妈妈晾衣服的绳子上,你有些吃惊,小姨好像比平时胖,身子很重,绳子的那头压下去一道深深的弯。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样子像是困极了,半个身子无力地挂在绳子上。她的长辫子有一段纠缠在绳子上,像是另一道打结的绳子。
        你知道小姨不是睡着了。小姨睡着了是会打呼噜的,你看见过小姨睡在炕上打呼噜,爹爹拿了一团棉花,放在她大张的嘴里,后来小姨醒来知道了,就跑回去了,羞得很长日子都不敢再来见爹爹。
        爹爹灰扑扑地扑过来,把自己交给绳子,在绳子的这头压出了一道浅浅的弯。爹爹把青筋暴起的手放在绳子上,把干瘦的脸端在手上,仰头向天,像结杜瓦尔那样,嘴里呼求着:“胡达,你让娃他妈疯了,我一个男人家,领着三个娃娃咋办。”
        爹爹说的是汉话,似乎不是说给胡达,更像是说给小姨听的。你看见院子的上空荡荡的,半天上只有那道绳子。你只有五岁,爹爹不会想到说给你听,你想想就是把你整个挂在绳子上,也压不出像小姨那么深的弯。
        你看见爹爹的话沿着绳子爬进了小姨的耳朵,小姨的耳朵就侧在绳子上,像是绳子上长出了一只耳朵。绳子听见这句话,那个深深的弯就变浅了,接着又深了回去。你感觉爹爹可以从绳子的抖动,还有小姨那头那个变浅又变深的弯度,判断出绳子那头的耳朵接住了他的话。
        爹爹的声音传到了半空,最后跌落在绳子上。天空里没有耳朵接住爹爹的话。你感觉绳子的另一只耳朵,长在靠爹爹这端,爹爹说完那句话,他这头的绳子似乎吃了一惊,跳起来,一下子把自己绷直了。
        小姨趴在绳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像是真的睡过去了。爹爹无助地埋下头,脸停在手上,手停在绳子上,爹爹像贴在绳子上的纸片或者枯叶,你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绳子晃动起来,你看看两端栓绳子的木桩子,下面的沙土里像是被丢了一窝蚯蚓,木桩开始松动。你光着的脚丫用力踩住地面,牢牢地把自己扎在两个桩子中间,像打进土里的第三根木桩,拼命地支撑住绳子上爹爹沉沉的秃头和小姨的倾颓的肩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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