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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动物学

发布: 2013-2-14 19:00 | 作者: 黎幺



        一种为解读而生的动物
        
        文字与文字之间永远疏离,但文字与间距是亲密的。凝视自己面前一行一行交替出现的黑与白,每个作者都难免有一种冲动,要设计一个美丽的版式作为这些琴键的容器,给作品一种具有生命的形体。于是就有了斑马——一种被打印出来的动物。
        对于斑马,不应称匹称只称群,它只有两种呈现形式:独个的一页斑马,集体的一本斑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请务必将一页斑马视作一个独立的文本,它之所以需要与其他斑马结集成册,只因它以阅读同类代替阅读自己。在非洲大草原这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书架上,斑马常处于迁徙中,与其说为了求存不如说被书的本能所驱策:去有水的地方寻找读者。
        当发情的季节来临,这本书会尝试凭借性欲的自然力排定其混乱无序的页码。一页公斑马追逐一页母斑马,经过一番对峙、攻防、挑逗、游戏,最终实现交配,暂时成为书中相邻的两页。一年的孕期过后,这页母斑马开始生产,起初那只是页面下方的脚注,更小的字体更小的行间距,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伸出一个角,但从母斑马的站姿里你能察觉某种吞吐生命的艰难,某种介于创造与丢失之间的犹疑。它浑身绷紧了、打着哆嗦,膝盖发软,使它不得不更用力的蹬地,在这页身体里好像装有一个翘翘板,后半边在下坠,终于使它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里面多出来一串东西,它伸脖子甩蹄子,呼哧呼哧喘粗气,最后成功的把这个东西排除出去。这个阶段每一本斑马都在增殖,多出不少印着小字体的小页面,最开始无法独立成篇,仍然只能依附在母斑马身边,作为一种解释其母亲身份的补充章节,但诗情的奶水和冥思的青草必将使它们变得高大,与母体分离。
        文学作品无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正在于读者的阅读行为往往仅因为其自身的饥饿。一个狮子的狩猎小队在草丛中潜伏多时,它们用锋利的爪牙从书里撕下一页。在斑马曾经预计过的,所有可能的被阅读的方式中,这一种最为粗暴残忍,不一会它已布满血的批注,体无完肤。早先还有几只好奇大于食欲的小狮子站在后面探头探脑,试图去理解它,虽然它们只不过想数一数它身上的黑条纹与白条纹究竟是不是一样多。后来它的一切文字都被完全否定、被剥离了。狮子走了,鬣狗来了,对其表达的误解与背叛还在继续,它只剩下一具骨架,像另一匹斑马:此时它已经被完全改写了。等到只剩秃鹫还对它抱有兴致的时候,它已经不可能被辨认了,只能静待自然将之归档,永久封存。
        关于斑马的一项心理研究表明,它的一生都在对自己的极度不满之中度过。它始终将自己视为一个半成品,但很难说它想成为白马还是黑马,它希望自己是白纸还是黑字,它期盼着抹去意义还是容纳所有的意义。
        
        人鱼鸟
        
        人鱼鸟的存在象征着对空间的全面征服,它们曾经被认为是生命形式的顶峰。在空中、在水中、在地面,它们都是唯一的高等动物,在自然界,它们受到的厚待曾使所有其他物种感到嫉妒。这种拥有一切生存本领的三栖智能生物,可以在任何位置、任何环境中游刃有余,但它们却有一个无法战胜也无法回避的天敌:一个选择权。
        作为一只人鱼鸟,无论它在哪里,所要面临的都是同一个丁字路口。它们信仰的是一种海陆空全景模式的宗教,神给它们腮,神给它们肺,神给它们翅膀,神给它们腿,神以一切实际给予它们的东西告诫它们:最可耻的浪费是对自身天赋的浪费。人鱼鸟的一切智力活动,都是为了思索如何充分利用其全部的能力,结果只发现每一种看似幸福的生活背后必然有两个无法填补的遗憾。
        它们在忧伤中裹足不前,它们的牢笼叫自由。而原本理想的状况应该是根据不同兴趣选择不同的住处,喜欢飞的喜欢游的喜欢走的,要在高处看风景,或是躺下看白云,哪怕只因为口味的不同,喜欢吃鱼或者喜欢吃鸟,马上做出决定,斩钉截铁,然后迈出去、潜下去、飞起来。但你只会看到,所有的人鱼鸟都生活在一个悬置的中间状态中:它们抬起一条腿准备走路,翅膀打开一半准备起飞,身体向前伸出一半,准备跳下水。
        有一位启蒙思想家通过分析身体的运动机能设计出一套评估体系,它声称如果给人鱼鸟的能力建模,结果不可能是等边三角形,每一只人鱼鸟的三种能力之中必有一种优于其它,应当以此为据划分不同的生活区域。但反对远远多于认同,倒并不是担忧阶级矛盾会由此而生,而是阶级与阶级之间孰高孰底又引发了新的争议。天上的似乎理应高一些,但在水里它们只不过是些发育不良的家伙,该怎样保全它们作为贵族的优越感?于是又一种新的解决方案被提出来:干脆将原先的一个物种分裂为三个物种,不分高低,各自独立,老死不相往来。这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为了继续繁衍生息,大多数的人鱼鸟决定接受这个提议。
        但还剩一个问题,也许是最后一个问题:该由哪一部分继续保留人鱼鸟的称号,从人鱼鸟里分离出去的新的物种又该叫做什么,是鱼鸟人、鸟鱼人、或是人鸟鱼?在得出答案以前,它们就已灭绝于难以克服的身份焦虑。
        
        不是蚊子
        
        寒冷、干燥让人烦恼,但有一点值得我们以睡觉的名义向冬天致敬——蚊子消失了。在夏天的梦里,有一种对轰鸣的战斗机、对从未发生过的空袭的恐惧,或者说憧憬。那是在睡眠中穿梭的蚊子,我们这个时代唯一仍常见的野生动物。它介于具体与抽象之间:在人们面前绕着圈子飞行时是具体的,但在你的巴掌下消失时就成了抽象物。双掌一合,然后再分开,怀着期待与不安揭晓答案:但里面除了疼没有别的。这时你才意识到从用力程度来看,你打的不是蚊子,而是在打另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你打的就是疼本身。蚊子是金蝉脱壳的高手、是疼的至交,就在手掌相触的瞬间它用疼把自己置换了出去。但不用太惋惜,这不是那种一次性的遭遇,不同于人生中那些无可挽回的错过。很快它又会萦绕在你面前,孜孜不倦的想从你这里得到死,似乎你制造的死是一种特别浓稠也特别甜蜜的黑色糖浆,里面装满你身上榨出来的高质量的睡眠。如果你闭上眼睛,它就对着你的耳朵做文章,嗡。这声音不是点状而是连绵的线。从形象到声音,它走上了从存在通向不存在的桥梁。接着音线被进一步拉伸、被虚化为若有若无的音丝,到后来似乎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你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个细小的发声器官在自行震荡着。那么具体的说,什么是蚊子?微型的飞行特技、残留在手上的黑色污迹、在指甲的刮擦下渐渐鼓起的红斑。这些具体的东西都不是蚊子。
        
        末日牌榨汁机
        
        1
        一台无所不能的榨汁机,一台斗士般的榨汁机,一台充满实干精神的榨汁机摆在桌面上。一只重150克的苹果,一只红通通的苹果,一只表面无瑕疵、形体优美的苹果,被一只手挟持着,悬置在筒状刑场的上方——圆筒的底部是一张布满小孔的银色面具,以一种人工驯化的假象挡住下面那只狂暴的野兽,只露出它带刺的金属舌头。这只苹果无疑有一种殉道者的姿态,始终表现出水果隐忍的修士传统。不过也可能这种平静只因无知,它是个瞎子,不一定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
        一阵轰鸣声响起,起初并不算特别吵。苹果被放进一个洞口,它感到尾部被什么东西挤压,这股压力把它推向一段通道的深处。这是一股持续的、无变化的力,带给它的疼痛也因而是可以习惯的。老实讲,还令它产生了一点可耻的快感。就只有这样吗?苹果既庆幸又不安的想。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达刑具的边缘,也不知道透明的筒壁使处置它成为一场表演。
        一种冰凉的被锋利的东西扫过的体感出现在它的前端,开始的瞬间只让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像一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剃头、第一次刮脸。但很快,恐慌像闪电击中它,让它开始剧烈的颤抖。从后向前推挤的力与从前向后切削的力在它的心中汇合,让这颗富含维生素的星球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宿命所震撼。它发现自己被急剧的削弱,这样强力的、霸道的消逝过程,令它无比感伤,但又觉得荒唐可笑,就像一个人亲眼看见自己化为白骨。
        水果一贯的顺服态度这时已荡然无存,在凌迟之痛的刺激下,这可怜的祭品开始竭力的挣扎,圆筒在猛烈的摆动,轰响声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一场疯狂的祭典迅速走向高潮。表皮与形状被剥夺,外在被破坏,矜持如它也被迫开始在圆筒当中显露其最具食用价值的隐私部分。酸涩的防具被拆除,一颗苹果香甜诱人的城府在一声声尖叫中从心窝里被掏出来。
        现在它已被粉碎,也许仍然可以称作苹果,但首先要将这个名词原子化,苹果所指称的不再是一个被确切的形状所规定、可数可量的物体,而是一种元素或一种材质。或许视粉碎的程度而定,还可以把它叫做一只立体主义苹果。已经无所谓抵抗了,再也不存在一个抵抗的主体,只有飞旋、搅动与切割,只有这些运动的具体呈现。转速马达的轰鸣一旦被适应就仿佛号角吹响苍凉的旋律,分离不断发生,亲人分离、情侣分离、血肉分离、身心分离、天地分离、阴阳分离。白色红色绿色黑色的碎渣通过一个个小洞被甩出去,飞进阴森的果渣盒,琥珀色的果汁从另外一边经过滤网流进杯子里。
        转速变慢,轰鸣声变低,最后停下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武装政变将一只简单的苹果分化为两个地位悬殊的阶层,装在杯子里的精英分子被承认被尊重,而装在果渣盒里的,模样和价值都有如粪便,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排除被清理。同时,这又是一场秘密的占卜仪式,最后的结论或许是海洋终将征服陆地。
        
        2
        榨——汁——机,单从名字的构成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台目标导向的行动主义机器。榨——汁——机就是榨这个动作本身,是它的实物形态。把一个人放在榨的面前,作为它的动作对象,可能会迷惑它,让它举棋不定,十足的陌生感会令它失去对于结果的预期。我能拿他怎么样?它想。其实对于它而言,只要榨就对了,问题不是该做什么,而是要得到什么,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意味着行动的圆满。
        人从进料口被推进榨汁机,作为一个宾语,同榨这个动作发生了直接关系。他不能拒绝这种关系,也没有一个同等级的存在作为可抗议可咒骂的主语。因为惯于扮演操纵者的角色,他喧宾夺主的谋划着:既然它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么就由我来决定给它什么。
        在刀网和推杆的前后夹攻下,他甩出大段大段的故事,不是过于平淡,就是过于离奇。他拱手奉上的心里话不外乎自我美化、自我表现和一些飞溅的情诗。但你可以欺骗机器,却欺骗不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以达成某个终极状态作为目的,只要变化没有完结,其对象仍在响应这个动作,它就不能停下来。
        榨汁机钻进人的身体里逼他交出更多的营养,越多的掩饰越使它感到有的放矢。谎言被捣碎,人逐渐变得坦白。开始是被迫,但到了后来,真诚却像泉水情不自禁地喷涌而出。他有时放声大笑,有时痛苦流涕,他猥亵、他咒骂、他悔恨、他羞愧,他对一切感到恐惧。
        与同情相比,好奇才是一台榨汁机的主要心理特征。它只会更加不遗余力的撕扯、摔打、催逼。岁月和经验结成的壳从人身上剥落。他像一颗枣核,像一个婴儿。他像一颗被融化的胶囊,像一只被敲碎的鸡蛋,像一个从电视里流出来的画面。一切理性的、教化的填充物都被碾碎、被抛弃,被甩进阴沟一般的果渣盒里。
        经过滤网,最后流进杯子里的是一个无遮挡的、透明的,然而却无法窥探、无法了解的事物。他没有形状,但也是一切形状,他可以被无限分割,却又浑然一体。现在,他是一个完全裸露的秘密。
        
        3
        它发现世界只不过是一团岩浆,更进一步的,也就是一张元素周期表而已。在榨干一切以后,这台无所不能的榨汁机,这台斗士般的榨汁机,这台充满实干精神的榨汁机只能榨自己。于是榨汁机把榨汁机放进榨汁机里。
        接下来请想象一条咬尾蛇,一根穿过自己针眼的针,尤其是一个在子宫里孕育自我的孕妇。
        这台榨汁机一旦开动就进入一种不断自我吞食和自我生育的过程,它像一件衬衣反复从领口钻出去,翻到另一面。所有悲壮的努力目的都在于绞碎自己、让自己消失。
        但一台榨汁机的自杀企图鉴于其特殊的本性,是不可能得逞的。死亡总是发生在某个瞬间,就一下,一了百了,可是榨这个动作却表示一种绵延的消耗。作为一台榨汁机,要实现自我否定就不得不同时自我创造,反之亦能成立。
        这个过程演变成为在两名旗鼓相当的围棋国手之间进行的无休止的对局。在白与黑、进与退的轮换中,没有谁能分辨是夜吞没了昼,还是昼覆灭了夜。它一边将自我碾成粉末,另一边又重新将自己组装成强有力的机器,以执行这项毁灭的任务。作为旁观者,可以看到一台摆在桌面上的榨汁机,以一种细沙的动势,以水波和漩涡的形态逐渐消失,但消失的部分又在另外一端出现,填补那具金属和塑料的躯体。好像电视机里的一个人走出屏幕的一条边界却又从相对的另外一条边界走进来。这台榨汁机已经成为一台自动翻转的沙漏,架设在有与无之间。它在时间中闪现,并以自身的闪现演示时间。除了时间以外,它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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