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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动物学

发布: 2013-2-14 19:00 | 作者: 黎幺



        半头大象的生存状态
        
        不知为什么,树林外站着半头大象。可以想象,如果你的手头有那么一头大象,为了准确的分出半头大象,则只能左右分而不可上下分。你对待它就像小学生对待自己的课桌,从头到尾,它的身上被划出一条也许并不那么严谨的等分线,不过至少能够保证每一边都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两条腿,至于鼻子和尾巴,多一点少一点,也没人愿意斤斤计较。所以你看,这所谓的半头只不过是一个大概的数目,如果非要用于数学换算,绝不应该直接计为0.5头大象,还是考虑0.1左右的误差值为好。
        站在树林外的这半头大象,它能给你造成一种四倍错觉。换而言之,虽说它只有半头,但却可以让你看到两头大象。在一边看它就是一只平常的大象——可能有少许不同,让你觉得它的这个立正的站姿过于标准,以至于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行军队列,它的一条腿完全挡住了另外一条——而换一边看,它就成了另外一头大象,一头生物教学图片上的大象,一头大象的纵剖面。
        出于一种隐私意识,这半头大象始终坚持只给人看那个近乎完整的侧面。它就像那么一件瓷器,不断的想告诉人们:我的形体美观,我的结构和谐,我是一件整体与细部都精巧绝伦的工艺品,请关注我上面画了什么,而不要询问我里面装了什么。这件机关算尽的食草机器,一切活动都旨在为自己寻找一处无懈可击的背景,以衬托它的光明面,遮挡它的阴暗面。几乎在每一道天然屏风之前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它出现在一片树林的前面,出现在一座山的前面,出现在一条瀑布的前面,出现在一处古代遗迹的前面,出现在一艘搁浅的船的龙骨前面,出现在一块镜子的前面——它跟它贴的那样近,以至于好像真的合成了完整的一只。它不懈的实践一种把自己平面化的努力,企图彻底遁入一幅只有侧脸的肖像画之中。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这半头大象体认到另外一种美。当它来到一座山前,那里恰好有个山洞。虽然有点羞愧,但好奇让它产生了走进去的冲动。在里面它发现了奇妙的石笋和璀璨的水晶。原来里面这么好看,它想。它开始考虑要全面的看待自己,但因为只有一面有眼睛,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它来到一个山坡上,下面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它的角度向下看,正好看得到自己的另一面。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实验室,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和弯弯曲曲的导管,它们全都挤在一起,但分布得十分合理,这半头大象看到自己的角质层、表皮层、真皮层,看到刚刚还在这半张嘴里咀嚼的金合欢树叶随着一口惊愕的唾液滑过食道落进胃袋,它看到心脏在搏动,仿佛里面不断的发生着一次又一次微小的爆炸。它就那么站着,一直看了很久。
        在故事的结尾这半头大象找到了另外半头大象——不要误会,它们体型悬殊,无法合二为一。它们最爱在一起做的事情,就是让对方用鼻子向自己的里面喷水,这种来自五脏六腑的清凉是多么得天独厚的享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半条蛇、半头猪、半只乌龟,所有这些半斤八两的忧伤都注定只是暂时的。
        
        蚁穴逃生
        
        打开一本书,面对一个错综复杂的蚁穴。数量可观的通道中塞满了蚂蚁,乍一看,它们似乎全都没有四肢,只能蜷缩起来、静止不动,像一些小小的煤球。这是一个专门为你设计的迷宫游戏,你从中选出一个点,朝一个方向看过去,蚂蚁们就如梦方醒,背负着你的目光开始爬行。
        起初你完全摸不着北,在你眼前摆着的,是一个抽屉城市的平面图,满满的装着居民(那些蚂蚁),也满满的装着路径。大路小路,纵横交错。你竖着走一条路,横着走一条路,拐着弯走一条路,有时你看到一段阶梯状的斜行路线,就一个直角一个直角的走下去。你走格子、跳房子,但怎么走都觉得不对。你的目光灌铅似的沉,压得驮着你的那几只蚂蚁寸步难行。
        正当你陷入徒劳无益的角力之时,一道天机突然降临,用一把梳子帮你刮出一排排清晰的壕沟。你醒悟到一切谜题、一切机巧都必然可抽象出一套规则、一个公式,其中暗藏生门死门,而破解之道无非四个字:化繁为简,以不变应万变。你用手中的庖丁之刀划分、切削,用几何线条勾勒出一条曲折回旋的肠道。一切都清楚了,只要坚守一种横线优先的逻辑,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你很快就可以走出去。
        你首先从左上角开始看过去,但小心别一脚踩空,那里只有一个坑,如果说的更确切一点,是两个坑。作为先头部队,那两只本该在最前方探路的蚂蚁做了逃兵。你马上跳过去,你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你跳过的仍然是两只蚂蚁。不过也没错,你跳过了它们的岗位,跳过了它们的缺席,否则你还跳过了什么呢?你落在第三只头上,事实证明三总是一个可靠的数字。你和你的微型驼队就从这里开始行军,沿着一条条战壕,跨越一个个陷阱。你发觉这些陷阱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种,最常见的是,和。一条蛇和一口井,看上去足够危险,但你也足够轻盈。你轻车熟路,逐渐加快了脚步,什么也拦不住你,如果遇到一条河你就用——搭一座桥。不适感只出现在每个段落的结尾,当你滑入那一段或长或短的空白,在失重的状态下,一段同样长度的虚无也划过心底。
        你的视觉旅行在客观上促成了蚁群的流动与迁徙,也许是作为回报,蚂蚁们在它们的方块剧场里巡回表演着一出只给你一个人看的默剧。情节有时令人高兴,有时令人伤心,但你大致上是愉快的。
        在外人看来,你似乎在用目光烤饼,烤熟一面就翻到另一面,烤熟一张就换到另一张。最后你把书合起来,一个庞大的蚂蚁蜡像馆就被封底封印在平行六面体的地下宫殿里,咒语只有这么一句:定价25元。
        
        城市杂交主义
        
        1
        蓝色的铁皮围墙提醒我们,施工区域是一片干枯的海。
        在任何一栋楼里,从任何一扇朝着街道的窗户望出去,似乎都能一眼瞧见工地里巨大的铁架子。每一个城市多少都有几座这样的灯塔,一大清早醒过来,人的眼皮是自己张开的,但那双内视之眼却是被某样直立高耸的东西撑开的。这一点很少有人留意。
        当上班的人群匆匆忙忙的涌进每一条大路小路,分分合合,顺流逆流,很少会有谁透过半掩的铁门看一眼身边的那片海域。被蓝色围墙围在当中的,是城市的一个正在结痂的伤口。工业生产的嘈杂声浪里喷溅着白色沙土的泡沫,拒绝接纳每一条在路上奔流的、散发着早点与牙膏气味的小溪。
        体型庞大的海洋节肢动物已经和城市一起苏醒,缓缓举起并挥动它们威力惊人的巨螯。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在它们的眼睛里,往往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它们硕大无朋的体积,方方正正的身材,令人忍俊不禁的想到一只龙虾、一只螃蟹和一栋房子的暧昧关系。
        一座城市每天只在两个时段完全化身为流体,在清晨之外,只有黄昏能让工地恢复海的身份。到那个时候,下班的人群经同样的路线,朝相反的方向行进。海面已风平浪静,和蔼的像一个母亲,将怀抱向每一条粗粗细细的河流敞开着,但这些河流却一条比一条更加疲软无力,只是低着脑袋从它的身旁经过,然后就像一阵软绵绵的烟散作丝丝缕缕,被一栋栋住宅的鼻孔吸了进去。
        接下来,很快,夜色的潮水将漫过整座城市,也将灌满这块工地。在入睡以前,如果你仍然对那片蓝色有所惦记,不妨拉开窗帘看一眼,你会看到整片深蓝的大海。一只只头上顶着探照灯的深海动物,或者游来游去,或者只是潜伏在某个地方,安静的呼吸。
        
        2
        从最初的印象来判断,建筑似乎是一种农活。他们挖一个坑,把墙种下去,按照自然界的普遍逻辑,房子会自己长出来。以后就是长多大、长几层的问题,这当然和种下去的建筑物是什么品种有关系。但也许因为无法供给墙体生长所需的养分,后来人们赌气似的在方块根上玩起了超大规模的拼装游戏。这种任性行为的全部危险之处在于游戏者和玩具非同寻常的体积对比,在搭建的过程中,为了抵消发生倒转的大小关系,不得不多出一连串繁琐的环节。不只是一个人拿起一块砖,还有更加巨大的机械手臂托起一个人,而操纵手臂的又是另外一个人。游戏不再是人和玩具的直接对话,而是人、玩具、人、玩具的层层传递,这一层级的玩具在下一层级中扮演游戏者的角色,而下一层级中的人被它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了将游戏玩下去,不得不沦为玩具的玩具。
        在城市的几何学构造中,拼装主要有两种形式,以便达到两种目的。方与方的组合、方与圆的组合,被摆放在同一个平面上,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的追求,稳固和机动,定居与流浪。在城市的丛林中,植物与动物同样方头方脑,在它们之间并无分明的界限。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坐在其中一只动物的肚子里,开往城市的边缘,在路况糟糕的城乡结合部,四条圆腿磕磕绊绊,时不时的一跃而起。如果在这个时候,你抬头盯着观后镜,就会看到整座城市像一窝大大小小的积木兔子蹦跳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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