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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里-来?

发布: 2012-9-13 19:45 | 作者: 鳜膛弃



        白天的十点半,卷闸门轰隆隆地响,这排门面经常最晚开门的一间也开始营业。
        我拍干净手上的铁锈,将包往柜台上一搁。可能是我来得太早,我感觉等她来店里,等了很久。等了很久之后,她才出现。我也不是干等着。这本来是她做的事,但我那天却帮她擦起货架来。我打来一桶水,把抹布扔进桶里时,还望了望街上她经常出现的那个方向。结果我快干完了,她才慢吞吞地走来。她看上去很不对劲。
        “怎么现在才来?”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她更加不对劲了,什么也不说,冷着脸,拖出把椅子坐在柜台前,椅背抵着柜台,叉开双腿冲着大门口;她穿的是牛仔裤。她坐在那里,还是那样冷冰冰地说,你放下,让我来做。我蹲着用一只脚把蓝色塑料桶勾过来,洗了洗抹布,一边擦货架一边说,不想干就别干。我提起塑料桶,将脏水泼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不相信我就另外请人!”“谁不相信你啦,真是好笑。”“那你给谁脸色看?”“我给你脸色看了吗,”我提着桶笔直地站在门口,“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给我脸色看?”她不说话,目光直直瞪着我身后。我把靠门口右边货架上的衬衫取下来,挂到最里面去,从地上的黑色麻袋里取出昨晚刚到的新款式,一件件挂在腾出来的位置上。我将衣服挂完,她也没再作声。黑色麻袋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和一些乱缠着的红色尼龙带……她已经站在我身后,等我一走,就将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揉成一团用两只手捏着,走进后面的杂物间去了。她在那里再也没出来。我到门口的水龙头底下洗拖把,甩干了水,拖起地来。我从里面开始拖,隔壁店里的卢老板走进来,我说:“你别进来,在拖地。”他跳起来,踮着脚尖,又冲着我说:“你叫什么叫,我站这里还没拖嘛。”我没有搭腔,倒勾着头朝后瞟了瞟他的脚,白色、擦得光亮的皮鞋。他瞪着我说:“生意好吗?”“还没开张。”“没生意拖什么地?”他转身回去了。拖过地,将拖把挂在卷闸门边,我洗干净手,不忍心再进去。就站在外面往里望,小门口露出了她的绣花黑布鞋,但很快又闪了回去,再也不露出来。等地干得差不多了,我才进去,白色的地板砖上还是留下些浅褐色的鞋印。
        这时很安静,我将椅子拉回柜台后面,坐下打开了电脑。无意中看到柜台的玻璃下面压着我自己的字迹:保证每个月10号按时发工资。10号是昨天,我忘了。我站起身,侧着脸朝里面喊:喂。她没答应。我看到右边一条牛仔裤,快从衣杆上脱落下来了,就走过去,把它取下,重新挂好。我走过去时,站在那里,提高了音量:“昨天事多,我忘了,别生气啊。”这时,她带着哭腔,也大声地喊道:“我不是为了那个。”我手里抓着那条牛仔裤,无话可说了。
        于是,走进来一个顾客,他的影子先进来。人站在门口,好像突然又不打算进来了,他用手指着我说:“怎么是你啊?”我说:“怎么是你啊?这么巧的呢。”他说:“你买裤子?”我赶紧将手上的裤子贴在腿上,翻来覆去地比了比,“是啊,你也来买?”他客气地笑了,用右手将夹在左腋下的公文包接了过去:“没事,瞎逛逛。”我说:“我也是没事乱逛。”他像军人似的来了个向左转,十分从容地指着街对面停着的一辆白色富康说:“那太好啦,咱们找个地方述述旧!”我愣了一下,放下了裤子,“这……不太好吧?”他就快步走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很难发现的鞋印。他拉着我的手腕:“你看,咱们多久没见了啊?”我算了算,说:“差不多四年几个月了吧……”他说:“哎呀,不是问你多久没见了,我是说,今天太赶巧了。这机会不能浪费,你说对不?”我被他拉上了车,丢下空荡荡的店。
        我上了车。就坐在他旁边,副驾驶的位子。他发动了车子,“去哪?”他问,车却已冲出去好几米远。“啊?你说去哪吧。”我说。
        “我这破车,座位硌屁股吧?”他望着前方。
        “不硌,”我说。“挺不错的。”
       “我还要买一辆车,本田。”他摆过头笑了笑,“我已经看好了,下礼拜去交钱。”前方是红灯,他停下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节拍。
        我说:“这里就不要停了吧,向右拐,红旗路上的中国银行旁边有家西餐厅,我请你吃点有特色的。”
        车子又是猛地跃了出去。
        “你开车好快啊。”我盯着挡风玻璃前不断卷上来的路面,说道。
        他哈哈笑了笑,说:“习惯了。”说完,他又用力踩了踩油门。这时中国银行在靠他那边的车窗外一闪就过了,他一个劲地往前开。
        他说:“昨晚很晚才睡。”顿了顿又说:“犯困了,开快车提神。”
        我说:“你当心点。”
        速度一下减了许多,但还是不慢。他说:“这里是红旗路了吧。你说的那家餐厅快到了没?”他将车窗摇下来,探出头去张望。
        我说:“已经过了,你开得太快了。”
        “过了?在后面?”
        “是啊,”我说。“刚才就过了。”
        他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来,使劲地挠着头。“那家餐厅好不好啊?”
        “还不错。”我说。“我去过几次。”
        “那你等一下,我在前面掉头。”他说。
        “你等一下,”——听起来就像是叫我下车去等他。可是他并没有放慢车速。后来我还发现他爱说:对。那是到了餐厅以后,他开始不停地说:“对。”
        我们一进餐厅,就碰上了负责二楼中菜部的经理。他正从楼梯走下来,那高高瘦瘦的身躯显得重心不稳,长长的手臂摆来摆去,走钢丝似的。他一见到我们就冲着我打招呼:“早啊。带朋友来吃饭?”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尖,在楼梯上跟他会了道,却没停下。我继续朝楼上走去,一边回答他:“我老同学,大老板。”
        那经理在下面大厅里敞开嗓门应付道:“哈哈,请大老板来我们这里吃就没错。”
        我们都没理他,上了二楼,碰到一个服务员就说:“两个人。”她说两位是吧,这边请,把我们带到一张右边靠窗左边挨着一棵要两个人才抱得过来的水泥树的小方桌旁,共四张木椅,她拉开靠水泥树的两张,拉一张就说一声先生请坐。
        这时头上嗡嗡作响,抬头看时,整个顶棚上的灯管先后都亮了。我不由得看了看服务员,她正站在我面前,第二遍请我坐下,而不知道我为什么看她。
        “我们还是靠窗坐吧?”我说。
        “对!换换。”他也说。他将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放在服务员拉出来的一张椅子上,并自己动手拉出旁边的椅子,沉沉地嗯了一声,坐下来。他坐上车的时候,也这么嗯了一声。
        “两位要不要先喝点什么?还是现在就点菜?”整个店里就我们两个客人。
        “先喝点什么吧。”我和他几乎同时说。
        “喝点茶。”我又赶紧补充。
        “你呢?茶还是别的?”我又问他。
        “茶吧。”他愉快地说道。还拍了拍支在桌棱上的双手。
        服务员端上了茶,在这之前,我们都没说什么,因为两个人都拿出手机来看。他好像是有人拨打了他一下,又挂断了。而我,看到他拿出手机,便也拿出来弄弄。服务员又下楼去了。我跟她说,我们想点菜的时候再叫她。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他有些疑虑地说了一声“不管它”,之后也将手机装回挂在腰带上的黑色小皮匣里。他穿了一件不知什么牌子的蓝白细条纹的长袖商务T恤,有点像我店里卖的那种。
        我端起茶杯,说:“喝茶。”我喝了一口,说你胖了嘛。
        他说:“对。”皱着嘴皮匆匆地碰了一下茶,又放下:“没胖什么。”
        他说:“我前年的时候才叫胖,肚子都开始现了。去年又奇迹般地瘦了下来。”
        “你看我这手臂,”他拉了一下袖子,给我看他的手臂。
        我看了看他的手臂:“是吗?”他早已把袖子放下去了。
        “你从哪过来?”我问。
        “从老家,过来搞一个项目。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你从哪过来呢?你住在这里了吧?”
        “唔,是啊,我暂时在这边呆着。”我说。
        “成家啦?”他自然会这样猜测。
        “还没呢,光棍一条!”我“哧哧哧”地笑起来。
        “你小子。”他用食指指着我的眼睛,晃了两下。“哎呀,班长都已经当了爸爸。”他将背靠在椅背上,点我的那根手指也随着身子这么往后一仰,就指到了天花板上。那是一只软绵绵的手,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甜腻。
        “他在学校就差点当了爸爸。”我平静地说。
        “对,”他将手放了下来,按在桌子上,身子还是那么向后靠着,耸起的肚皮起伏了几下,我这才发现他在笑。“他是厉害。”他说。
        “你呢,结婚没有?”我也问他。
        “我?还没有。”他说。
        他又说:“那你做什么呢?”
        我撒了个谎,我说:“还能干嘛,咱们学的就那专业。”
        “对。”他坐正了。从这时起,他就不停地用一幅很认真的样子喝茶。
        “我也帮别人干了两年,实在受不了那个,整天低声下气,我现在……”他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下,“妈的,我还以为手机响。”他又放回去,喝了口茶。
        “哦!”我赶紧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亮着。我指着手机说:“是我的,短信。”我盯着屏幕,头顶的冷气忽然吹了一些到我头上,这时屏幕已经暗了,映出我的脸,我看到我的头发在动。我又按了一下键,屏幕一亮,我那张黑的脸就看不到了。
        “不好做啊,做什么都难。我辞职后捣鼓兔子,就是养长毛兔来卖,剪兔毛卖,也卖仔兔给别人去养,亏了老本……”
        我看短信的时候听到他这么说。是店里那姑娘发来的:“吃饭了!老板!”我疑心老板这两个字是她想了想再加上去的。
        我将手机装回裤袋,看到他正在喝茶。因为杯口太小,为了让嘴巴探进杯子里,他连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他喝了有一阵子,直到嗯了一声,才将杯子从脸上移开。
        “对,”他接着说,“那年头,亏得我直想把爹妈给卖了。那些人从我这里买了小兔子回去,养大,就把我生意抢了。后来,一个朋友借了笔钱给我,我还了债,剩下的买了辆东风牌,给人拉砖头。就这样认识了一个搞工程的博士生,跟他学了不少名堂,也慢慢地搞上了。”
        “不错嘛,”我说。“蛮好的,真的挺不错。”我说完又点了点头。点完头,我就望着他的眼睛。
        我把两只胳膊平行地摊在桌子上,手臂祼露着,桌面的玻璃凉透了。手掌也平直地摊开着,伸过桌面一半,都伸到他杯子底下去了。
        餐厅的天花板里隐藏着的喇叭缓缓地播放着流行音乐。他低着头,沉思着。嘴里情不自禁地跟着曲子的旋律哼了起来。他一边喝茶一边哼着曲子,时不时将茶叶吐在茶杯里。我仔细地听他哼,他哼的是别的曲子,后来我竟认为是喇叭里的歌手唱走了调。他用两根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轻轻地敲着。他的指甲方方正正,又宽大又威猛,像拿了两块砖头在敲,有几次都敲到我手背上了。但他却没看我的手。他用斜向下的目光出神地瞪着我背后的什么东西。
        “这桌子应该很脏吧,很多油的。”他突然说道。
        “应该不脏吧,他们每天要抹多少次,都要用洗涤剂来抹。”我说。
        他又说对……他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读大学时,那宿舍其实是很脏的,你们宿舍还好点,离厕所远些,而且你们寝室里那个义哥很喜欢搞卫生。我们宿舍,他妈的简直就正对着厕所,住了一群好吃懒做的人,一年到头连扫把在哪里都不知道。”
        “可是,”我提醒他,“那些女的都喜欢去你们宿舍,我们那里又没女生去,又他妈的特别干净,显得更加地冷清。”
        他看上去颇为得意,但是又有点遗憾,他说:“但是那些女的也从来不帮我们搞卫生,她们来来去去的,把我们那里当旅馆了。”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摊放在桌面上的手抬起来,拿起茶杯旁边的一包餐巾纸,抽出两张叠在一块,使劲地抹着桌面上的玻璃。抹了一会儿,我将纸巾翻过来瞧了瞧。又递给他看:“看,挺干净的。纸还是白的。”
        他点点头,接着说:“我们班那几对,好像只有许志群和全教美结了婚。别的,都吹了。”
        我继续抹着桌子,吃力地说:“这,看,得,出,来,的,嘛……对不起。”我将纸往脚下一扔,赶紧去掏手机,“你业务挺忙……”他喉结在皮肤底下翻了翻。是店里的姑娘打来的,我接了,同时我示意他我要到一旁去接听。没看到他有所表示,“喂,我在外面……”我一边说着,也不再等他的反应,就慢慢地向大厅中间走去,“跟一个朋友,”我大声地说道,“老同学,很久没见面……挺意外的……”其实,电话那边一直没说话,只有清脆的丁丁声,是筷子敲在空碗上的声音。这时我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我再也没有回头,并不确定他是否正在看着我,我说:“喂,我知道了……其实我都知道。”我自己把电话挂了,又往下走了十几级楼梯,一个人也没碰到,这才将手机从耳朵边拿开,装进裤兜里。
        我出了餐厅,跑了几步,流出汗来。赶紧拦下一辆的士。
        车子不紧不慢地开始滑行,接着加油,速度也加了上去。司机“咚,咚,咚”连换三个挡,路面传来均匀的“兹——”的声音。
        “外面热吧?”司机问我。
        我说:“热。”
        到了广场,我说:“再往前面开一点点。”
        再往前开了不远,就看到我的小店了。我看到她站在店门口,脸上带笑地望着大街上;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我没喊司机停下,而是随他再往前行驶了两百米。我看到一家书店,于是说:“就这里停吧。”
        司机停了车,在我掏出钱包之前,递给我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电话……”我接住了,说:“好好,以后打不到车就找你。”
        下车之后,直接走回了我的店里。我慢吞吞地走着,这是一条笔直的街,我在面包店门口就开始望见我的店了,那时远远的只能看到很小一块白色的菱形空间,挤在变得扁平的卷闸门里面,边沿染上了门框的铁锈色。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卢老板的店,由于太远我看错了。我看到小姑娘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目光还是一模一样的角度朝前望去,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我发现她一条腿绷直地立着。另一条腿弯曲,交叉靠在那条直的腿上,脱了黑布鞋,脚板踩在鞋面上。
        她一扭头看到我走来,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光着的脚丫子麻利地钻进被她踩扁的布鞋里,很小声地冲我说了一句:“吃饭!”就转身朝柜台走去。
        我背对着店门,环视了一圈:街道,广场,天空。我是倒退着,缓缓地走进店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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