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牲记
我必须停下度日如年的身体才能
从牛眼中看清：他背影稀疏
握刀的姿势却凛冽，薄如无边暮色
薄如，落霞吹出灰烬
此刻我似终老中与他相遇
互相怀有一副鬼胎
又在良久对峙中化却各自焦虑
仿佛拂向死者的煦风，解开生者心头之锁
或许我会告诉他一些硬道理
譬如一切有为法，终将使煮熟的
天堂不再成其为天堂
平常物，也都换上活无常的脸庞
想一想吧，已无旷野葬身
也无悲悯可供我们脱去形骸
那么，假如对岸也有一双牛眼
他将视我们为何物？视我们的忘我与痴癫为何物
仅仅是，一小撮握刀的姿势
无理而又决绝中照见
七窍里白骨皑皑似堆上千层雪
照见你我劳役绵绵无期
你瞧，四周仍有栅栏敞开
枝头月光也不似以往般
万恶不赦。呵，让我们停止奔跑吧
在内心的小池塘，你可洗尽刀柄，我也褪下皮毛
然后，径直折回蒙昧里的童年
惟这童年尚有清晰的景象
牛眼俯瞰嘈杂却又并不存在的集市
而我们提着完美的重心掠过
牛眼中，你那时还仅仅是我体内
一个物体，如未成形的一小撮握刀的姿势
中年记
橱窗内，我已停止摇摆
墨绿的心脏稀释在树梢伸向的远景
在沸腾的玻璃
的另一侧
我刚刚熟悉一组白昼的加法
我想用这组加法
抵消黑夜所散发的
乌有气息
它令长椅上的中年男子
自群像中分离后斜靠一旁恍惚不止
面对急剧后退的群像
我可以换一副
木偶的皮骨斜靠长椅上
我看着夜色中
无限起伏的夜色
看着中年男子随身携带的副词和助词
看着他从橱窗内
搬到大街上
体内的四壁布满松弛的钉子
我想，一切是否
已经开始
纵然群像寸草不生
但他仍将一意孤行
这是一些与一位垮掉的
中年男子有关的日常用语
在老生常谈的话题里
似乎扯上了
描绘远景的某某主义
他把眼睛深处的栅栏一一摘除
如摘除他在淤泥
和乱墨里
借以呼吸的其他器官
大街上
他目睹却又难以阻止群像一个个分离
他目睹他离地而去
如池底的卵石冲至棺顶
东京记
正是樱花凋落时
街头每张脸，皆欲爬上我的颈脖
垂挂于不伦之夜的两侧
我知道树枝吐不出硬币来
结伴而行
也赎不回孤身
夜色沙子般灌进橱窗
唤醒了衣架上冰冷的同伴
而我仍酣睡一旁
携带着足够多的白日梦
而接踵而至的
游客，从远景之外的浙江来
飞越疲惫之海
在东京街头用完早餐
他们涣散的魂魄
赫然出现在《朝日新闻》的头版
而他们的脸
埋在冥王府旁的地下铁
躯干在新宿消费
七窍里笔直立着灰尘
仿佛七只乌鸦
用新漆的黑取代瞳孔内的黑
“嘘——
在新的话语里，
你看，他们
头顶自己的废墟，
借免税店滚烫的波痕，
完成明日的变形记。”
而明日，我将孤身
前往白塔寺
撞钟。疏财。渡桃花劫
在异国
我惟有寄栖池中远游的锦鲤体内
为不再醒来的自己放生
若干年后
我与他重逢东京街头
我告诉他
在夜的两侧
我们所遇见的每个人
皆是书生与谢芜村
边种樱花边唱晚
俳句里还倒映着云端的白塔寺
返青
某日。我与他们相遇
与化身宅前屋后茫茫晨雾的亲人们
相遇在稻子返青的路上
他们与我相谈渐欢
他们递来矛盾的身体
递来身体里仅有的一点浆汁
和一部分自我毁去的结晶
看得出，既往只给了他们半分熟而
春风仍未拾得云端的姻缘
那么，姻缘是否仍需口舌之粪浇灌
孤零零在他们背负的坛子外
我借一座一直烂下去的
小池塘，借它落暮里泼出的余光
看他们在陈年的灰烬里
薄薄地翻身后
挣扎着返回
随手将乌云和雨水，劳役与病苦
塞进头颅
塞进荒芜的枕头
以供碗底的新鬼乌有地睡去
作为一只沸腾的麻雀
我不惜寄之以旷野的无病自重
与他们相遇在
稻子返青的路上
面对一张张肃穆的宴席
我将脸
沉向稠粘的粥底
此刻，月轮几欲抽象
渐隐于宅前屋后
我知道，这沸腾的尘世
旷野远未是我所熟知的旷野
而春风，亦无新枝可供映照
秋斩
秋天如此之空
体内的刑场只有一座
或许也有无数座
刽子手以
坚果的形骸滚落人间
他手里只有一枝树梢
和一根绳子
一只简易的坛子
面对他，我一无所思
在我的颅骨里
我有如来的隐喻可用
有起于青萍之末的斯宾若莎
和孤灯里自我
摇曳的蒲松龄可用
秋风急时
他们寄寓同类和异类的悲悯
将照彻我对
一把虎头斧子的悲悯
我埋首其间
埋首所有斧痕之中
等候被斩去的
微微发烫的心脏
像饱满
的窒息朝我
这个额外的刽子手，迎面扑来
——秋天如此潦草
树梢堆砌了万千尸骨
我告诉刽子手
属于异类的，请用绳子束在一起
属于同类的，敛在坛子里
在我返乡的途中
秋风送来我既往的颗颗头颅
我抱着它们
像抱着空气中默默长跑的生殖器
曾经的生殖器
它已跟随我多年
我们一起缩小
一起熔解在虎头斧子的汪洋里
墓边帖
我习惯于在一根线索上奔跑
一直不以被人称之异端为荣
偶尔，我也喜欢在案台上
种一两亩稻田，于清风深处
听它日常里无以名状的起伏
岁月开始在我五脏六腑中
筑起一座座肉瘤的寺庙
所谓的悲欢离合
所谓的，阴晴圆缺
皆已化作半颗尘埃，散于我的七窍
此刻，阳光明澈、浩瀚
草木的叶脉间有奔赴的千山万水
而我日渐垂暮，性已寒，味变苦
常常扶着笔端的尸首们
去地下花园寻找它们的源头
我会借地虎和蝼蚁清白的母语
唱它们心中那些我们共同的欢愉
在它们的晨钟暮鼓里，我放下
仁义道德，像一只装满大海的坛子
纵身扑向淤泥，永不冒出头来
生死薄
早晨，被窗外几朵
出窍的声音所惑，起床读昨日之晨报
在新闻栏看到
送葬车驶离清水湾小区
路旁，滚烫的池塘
溅起的水花
应该是死者
自身的水花而不是
一尾在他乡醒来的鲤鱼泼出的水花
我等待这个消息
由来已久
似乎其他消息终不足以改变我
继续读下去的孤绝姿势
譬如宅后竹海
一层一层地在雨水里生锈
在仓促避开闷雷
在用类聚
解开诸如枯荣、垮掉、老死不相往来
和嗑药才能睡去的难题
又譬如醒来
在拂向死者的煦风中醒来
翻开拆散的生死薄
我不得不把
衬在抽屉里的若干张松动的脸
钓出水面
不得不单骑出门
去菜市场
看死者熟练地递给我菠菜
顺便也在每棵
菠菜里
筑上一座座活的坟墓
但我仍喜欢在拂向死者的煦风中睡去
不再分辨窗外的声音
在生死薄
尚未翻开那页
我是尾鲤鱼，从未泼出过水花
但愿人长久
落暮里，风过长堤
虫鸣、蝉鸣和鸟鸣不绝于耳
湖面的涟漪深处
似有蟾蜍之塔隐现
一抹残阳，没有源头般
孤垂天际
把墨绿的两岸绷紧
此刻的公园
似乎被自身所充满
远远地避在一座小丘上
我在余辉里
俯下身子
看见脚旁滚落的
皆是无量寿的草木心
我看见每个角落
夜神的尾随之物在草木之上
明灭不定
它们令倦鸟有所依
令新蝉顶着旧壳回到
来时的淤泥里
而秋虫为自己的鸣唱
种上了璀璨植物
和植物里庞大的雨水
偶尔我也看见
树梢上缓缓前行的两对情侣
像看见人类躯干上
长出的两簇新枝
他们摁住身下汹涌的
白马和月光
落花与流水
为各自的私语
剪来一截晚风
他们，知道今夕是何年吗
他们，知道彼时与此刻吗
今夜，我端坐
湖底的卵石
抱着复明的蟾蜍之塔
为滚落草木间的同类和异类
心生悲悯
我两鬓堆雪
来不及写下余生的青山碧溪
惟在此刻的
把酒当歌里
将彼时的祝愿送出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访王阳明故居
碧霞坡上，两只黄鹂
得道似地趋简
并从枝头脱下厚厚躯壳
它们建筑彼时的无形
又描绘得繁花似锦
却因体内多余的点缀
被一枝枯笔
戳到了儒、释、道三处穴位
在余姚的宅前屋后
还有七十四座小丘绕膝而过
而一墙之隔的车水与马龙
仿佛两颗喻体般
不对称
霓虹灯下，落暮的橱窗内
我们烂于行人深喉
我们是一群
在唯心主义枝头重获新枝的黄鹂
惯于从鸣叫中
恢复程朱理学的身段
而我，用重回躯壳
表达隐于他乡的难言之忍
用趋之若骛
披着鸟笼观察
俚语里弃身而去的行人
在黄鹂鸣叫的
这些年里
我似乎从未写过《传习录》
我用以论道的手足
和耳鼻
早已另有他用
与陈妙莲居士相遇寿安寺
春天鼓满整座寿安寺
使十里竹海离地而洋溢不止
我为它隐匿于
荫翳里的鸡鸣和犬吠
抱来一口枯井
供犀牛奔跑
在桃林腐烂的井底
我喜欢用
蟾蜍的话语回答
你我不可多得的相遇
可以看出
是犀牛无止境的奔跑
维系着春风此刻的起伏
我们试着学寡言少欢的僧尼
从各自体内
掏出颤栗的钥匙
敲打寿安寺
敲打一口枯井和枯井里
既往的一派涟漪
因了这春天的半刻之痒
我与居士的问答
晦涩而又明亮
我们用井壁布满的钟声
稀释犀牛若有所思的奔跑
用不相干的遐思
化却寿安寺里
两只蟾蜍蒙受的不白之冤
镜底的皇帝
每日，他洗漱完毕
必留少许扶阳之心
与鹦鹉问答，谈太史发明的相对论
尔后，跌坐于
一枚分裂的断头词中
他怀着苦行僧的慈悲
在后花园煮琴
写出离三界的诗
眉宇间露出太平盛世的蟾蜍相
又用易容术
隐于四壁
周身泛着各不相干的清波
他的形骸里偶有涧溪
偶有出人意料的自在与喜悦
但他已厌倦这
三尺见长的月光
厌倦春风泛滥的
笔端所描绘的个人不良的悬崖史
哎，这诡异的命定
竟令铜镜也为他愈加憔悴
铜镜里
他用鹦鹉的黑白之嘴
喊道：“你写，你写，你写。”
当他写下
孟浪的第一行
那绞刑架下松脱的云
那裤裆里潮湿的物事
全在镜底，无影自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