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且慢聚义！让我
先把笔锋荡开，用一池蛙鸣
喂亮这群
披蓑衣的动词
他们在北宋的乱石岗上
快乐地，用雨丝里绕指柔的虎头斧子
剁下，三两块没来由的云朵
他们怀抱人群中的坟墓
藏匿京城的月光里
手脚悬在鼻梁上，二十年前的尸首别于腰间
众人何曾认出他们来
众人又，何曾见过
在我笔端的他们
替天摘下
解释不清的桃子
又滚落在他乡的草木丛中
长着三四排虚白鳞片，裹足不前
就像当年，我写下
他们的名字
却找不到一一对应的身份
他们借此小丘
只是为了在它周围
建一座座空宅供生死簿上的往来者造访
既然犯下事了
那索性
于杨柳枝里炼就必杀技
在穷山水中酿成蒙汗药
把松脱的相国寺
当作碗底的乌龙院
一口饮下，来个底朝天
有时，他们也邀请我参与
追逐一只叫做“快哉”的猛虎的活动
脱了形骸
自小丘的另一端
移至树梢、青瓦顶和
京城最高建筑的灰檐顶
但我着墨最多的
仍是他们视网膜上
晨雾涌入空宅
匾额新漆的痕迹渗着水
喏，其实招安
并无断柄一样绝决
无非是把一座孤峰搬到酒杯里
你可散于其中
也可借此剁下云来
把喋喋不休的我，当做旧朝推翻
小春秋
当年，我尚未发育成一只鹦鹉
借它的脸庞埋首沙堆
也未将蒙昧的自己，当做旧知里的异己
他们一排端坐，各自曲折
记得每晚的月光
总是冒一些虚白泡沫
与油灯里的一株火苗相互映照
一年中，我喂鸡、种菜的
时间多一些。三十岁之后
便疏于教书
闲时，欢喜做一叶倒伏着春秋虫的芭蕉
我在芭蕉上觅得良句若干
又苦于瞬间荒废
似乎告诉众徒，到了人生的中途
何以我会
选择用笔端的坟墓
堆叠他人的尸骨
这是我所倡导的为人之道
众生的为人之道，大多出自别人的礼崩乐坏
我对此已不著悲喜
宁愿避在一截斜坡上
看自己崎岖的七窍里草木如何丛生
四足，又怎样种上了葱笼
其实，我一直以为
鲁国是一座披在我身上的语言的枯井
在用它虚度的时光里
今日我结绳衔简
明日又孤鸿觅食
但都抵不上
我身下压着的这阵马蹄声
哦，午后一场假寐
它抽象得仿佛注脚里虚张的白花
我从殿堂的四壁
探出鹦鹉一样蓬勃的脸庞
我等着主公
此刻，他抱着整部春秋史
跳进黄河而源头却仍紧紧攥在我手中
示意图
他告诉我图中藏着歧途。“你不知道吧，它来自
午后的疾走。他在身体内借着鼹鼠的身体疾走。”
我为此迅速递上暧昧的脸庞。他告诉我：上面另有
一只鼹鼠，抱着一堵浮夸的墙，在泡沫里酣然睡去。
那么云端有些什么？云端有一块不可多得的地皮，
买来适宜筑一座散发着体制清香的微型国家。
我借它四壁的镜子，看一群有志青年埋在街角。
他们，过于信任书籍里天鹅绒般的政治所以他们
至今尚未脱掉焦黄的尾巴。在去写字楼之前保留
尾巴是危险的。只凭经验读完希尼的诗是危险的。
譬如在一条通往歧途的小径上去掉不可能的岔口
是危险的。入秋以后，把熟知的人从信封里删掉
也是危险的。虽然你惟有一件事可做，但你把它
当作所有的事去做并且煮成粥汤，那更是危险的。
——然后，他在体内减速，蜷伏在我耳畔告诉我：
“别寻找出口，我们都在另一只更大的鼹鼠体内。”
嗯，我们在它体内，被一条计算仁义善恶的公式
一分为二，又被一座繁复的公器处心积虑地挽回。
——我们，被轻轻唤醒。似乎是被茶壶里酝酿一夜的
风暴所唤醒。当我们读完当天晚报，发现头条新闻里
有志青年在街角被拆掉，像一根指示牌随一座写字楼
一起被拆掉。而旁观者正急不可耐地要从示意图中
找到那歧途。那歧途，他这样告诉我：不去描绘它的
危险是危险的。所以我向往有人向我这样描绘示意图：
图中的鼹鼠已掘地而去。留在墙上的窟窿，预示着背后
歧途遥遥无期。而尽头似乎结束在小径不可能的岔口。
在路上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瓦雷里
午后。白鸽荡漾。在去公墓的路上
水汽里蒸发掉的众多脸庞，汇聚窗玻璃
又在某人自我萎顿的咳嗽里愈加陌生
他此刻仅有腐烂的钥匙。他此刻转动
身体内的锁骨——那完成了一半的驰心向外
暂时，仍无人赋予它转折的偶然性
不得不说到饲养我们的一两件小事。话题
可以变得轻重不一。譬如出发时有谁
嘟囔了一句:“中年的警觉来自某个清晨的
暗潮汹涌。”是的，途中乡村理发师
用剃刀剔去我们消失的脸庞上意志一样
蜷曲的胡须。他在同一时辰里
化身三只猛兽。但，我们所遇见的猛兽已经暗淡
下来。如某个清晨，在去公墓的路上
瓦雷里仍将一抹霞光，比作闲庭里的信步
把离地的书桌，比作沸腾的公海
而公海永远悬浮在我们头顶。它据于某一定律
向我们的未知所展开的描绘是中性的
他完成一半路途是中性的。“他们替他完成
那剩下的另一半也是中性的。”而我们
拥挤于此，远未有清晰的目的地可供隐遁
在云端
转向云端的栈道在云端宛若
绝句折断于两行场景描绘
宛若，押韵的雨层下
人类派遣童子军，在海拔里翻转山谷
＊ ＊ ＊
即兴之雨涂改即兴之喉
攀登者如若隐去身份悬滞半空
依然看不出他有何盈缺与局限
而岩石滑出的一声深吼
将列于谓语位置的他推向万顷碧波
＊ ＊ ＊
在垂注与映照里濯足，在图书馆四壁学习悬滞
四壁崇山峻岭耸于云端，落定于橱内寸许积尘
似乎地下典藏虽经暴露，仍可令日月留有余味
＊ ＊ ＊
与抄经者交换同样的俯瞰心得——
孤绝并不是一朵凋零之花
阅读因充血而让人体虚不止
更高的景观倒扣在视网膜上
越坠落，似乎旅程越不是旅程
＊ ＊ ＊
在云端，几代人伪造的天堂把岔口
的路标换成“免进”字牌
相对于一篇游记，目的地已一再被
修正而怀揣的却分明仍是旧版指南
＊ ＊ ＊
这不是一次心血来潮！埋在路线图里的崇山峻岭
仍可使他，再降下去一点；而转向云端的栈道
在云端向下回筑。搬运工借此费力搬来峰巅的头颅
晚年
我在自家后院写晚年日记。我写下
朝露与晚霞，晨钟和暮鼓
写下思想结实的裸体，以及它蛰伏的乌黑闪电
院外，遍地青草抽去筋骨。而所谓的桃树与梨树
也脱下了皮肤。但我晚餐吃掉的月光
仍在。那剩下的一半，我喂羊喂鸟喂虫豸
枝间偶然会漏下夜刹的啼鸣。她究竟
是何等蒙昧不化的雌性动物
痒痒的，让我这把老骨头，也想顶出新芽
但我已松垮。我比较迷恋松垮带来的
闲情与雅趣，像一只陀螺中立定的棕毛鼹鼠
旋转，已不足以令它对“立定”失去信心
那么，我必须写下秋天的马拉松。必须放缓速度
才能追上那一点点消逝的影子。这影子是
滚烫的，像是刚被一截中年的身子煮过一般
被孤独煮熟过。被雨点里的孤独，煮熟过
每每写到这里，我会在晚年日记里探出身来
尽量将嘴角残留的波涛与风暴，扫除干净
尽量将多余的减去。减至只剩一个晚年
减至，咳嗽化为经验，驼背当作
即将形成的建筑，而怀里的墓碑隐身四里外的群山
我在自家后院写晚年日记。我探出身
看见那人仍面露安详，喂羊喂鸟喂虫豸
间或，又推算着自己将至的大限，喃喃自语
聆听七人唱诗班唱诗
我在一棵老榆树下
聆听一年级新生唱诗
他们一共七人，各自负责一副墨绿嗓子
练习啼鸣
他们用体内钨铁的暗哑
交换教室外桃林深处一桶清水的悲恸
而七里之外的青松岭上
七只断喉之鸦耸起陡峭的肩胛
随之而来的唱诗又将我带至谷底
那里，踩烂的晚霞宛若支教老师带血的餐布
他们这样唱：两岸渐生碧溪
茅屋已为秋风所破
他们轻轻地唱：秋风里
两岸渐生碧溪而我们的教室却搬上了天
游唱在呼伦贝尔的脊背上
之一：午夜
直至午夜，她仍用一截黑铁
弯曲河流和退向天边的群山
而手中紧攥的树枝与霞光
是否正是她借来的幸福和绝望
这幸福和绝望啊，何时
又在她呼吸里化作了呼吸
之二：草垛
草垛上闪着露珠和神迹
草垛上，也耸立着他乡
之三：人类
草原上神灵只有牛羊一对儿女
而人类，已在黄沙与
宗教里日渐冷却
他们几乎不再收割自己
他们几乎不再唤醒自己
他们，跟随一对秃顶的
星子，高挂于黑暗苍穹的两侧
之四：秋天
秋天。天空高拔，草原上万物伏首
高者愈高，低者愈低。此时
有异类垂挂枝头，所结的果实
颗颗怀抱着疼痛、深渊
和早熟的真理
它们，喜欢在赞美里聆听诅咒
在诅咒中化来腐朽的神奇
像主一样，说：是时候了
是应该到了，用死垫高生的时候了
之五：姑娘
姑娘，请给我一地草木
给我沉向草木之根的乳房
让我从此爱上
倒影里堕落的天鹅
姑娘，请给我一抹霞光
给我洗过的肺，锻炼回来的耳目
让我把天使尚未
说出的话，一一揽于怀中
哦姑娘，请再给我一缕煦风
让我散于无形，死得其所
让嗅觉里瘫痪的舌蕾，呼应着
你体内的欲水，身上的涟漪
之六：行僧（1）
我在你递来的碗底
看见草原浩瀚的安静
我想为这安静
送上我行囊里的遐思
送上堤岸，送上缺口
之七：行僧（2）
我假装清点词语丰硕的群羊
寻找适宜它们成长的句式
借这句式，我为它们收割闪电和水草
我也随时为黑夜和白昼收割群羊
我是个假行僧，所念之经皆为
草木之灰，遮去了诗句里雨水的脸庞
之八：北斗
天堂里神的遗腹子
每天都要早起
向西，他神色苍茫，两手空空
他肩胛立着座山雕
向西眺望自己的一意孤行
他神色苍茫，两手空空
每天，他在正道上清扫
乌云风暴和雨水
然后向西眺望。他向西眺望
要用自己的一意孤行
喂亮黑夜、草原和群山
年关诗
1.
如果今晚下雪，
我便去树冠捕雪。
但今晚惟有
一颗松果在锯掉犄角的天边滚动。
那是我的头颅。
而我，曾是你们的刽子手。
2．
自小我喜欢油锅里的麻雀
和麻雀抛弃的荒野。
稍长后又迷上
行将碾为齑粉的一切。
我还常常卖弄郊外别离，
借以辨认骤雨深处的旧颜。
其间，有高人授我腾挪术
令我获得插上尾巴的优雅。
3.
我对你们的啼鸣耳熟能详，
因为是我为你们披上的鸟笼。
我对你们的幌子无动于衷，
因为是我为你们送上的乌龙。
比如你们读教育诗我放屁，
我正是你们不幸的另一个。
4.
三十岁后，
我只在书籍里做我的独裁者。
我的案几上，
倒映着消遣年代的霓虹灯。
而我在无眠术里剥开自己，
细数体内隐秘的节奏。
5.
我豢养过一群肥臀般的猛虎。
但没有一只是我体内的，
也抵不过我体内的任何一只。
6
我每日用“好吧”表示遗忘；
用“如果”挪动日常里的象征物；
用“嗯”，向你们的厌恶致敬。
7.
但一切皆为无用的哲学，
让一位谢顶之人躲在凉亭里自我取悦。
8.
一切，皆为活埋。
每年，
一个刽子手将自己埋下去一点。
在挥霍中刨出一筐筐的黄沙。
9.
如果今晚下雪，
你们去树冠捕一把雪吧。
我许于你们用它擦拭我的刀刃。
许于你们斩我马下，
一洗多年礼让我的不快之耻。
10.
而我仍用绳子里的泡沫，
为你们引来尚未筑起的绞索架。
用墓中清流，
拂过你们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