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志 等(下）
发布: 2012-9-13 19:34 | 作者: 施茂盛
疾走之卒
在月轮与
枝桠的虚空间
我换上一副缺失的犀牛的嘴脸
无头而疾走
我曾头戴峨冠
我曾是头戴峨冠的虫豸
枯草间
保持委婉而又不可数的身段
我不知今晚
每棵枯草
是否都怀有既往的彼岸
是否其中一个
已来到铁的窗外、空了的枝头和
转述的不可言及之处
供我的疾走抵达
出于对一小撮自我的反对
我脱下身体里由来已久的尾巴
犹如脱下
疑问焦黄的语调
但我膝盖里
的传统、几副膏药，以及卫道的
素食主义的潦草真理
每日都从一面
对立的镜子里伸出隐喻
它们为何能
如此隐喻？置我的疾走不顾
置疾走的无头之躯
陷于一次例外的清谈
请回到
一具蓬勃的尸体出发之前的当下
对于一面对立的
镜子来说
它的映像似乎另有深意
而我的疾走
在月轮与枝桠间
却沾满了青苔、草屑、道德缝制的皮毛
以及乌有之物
广播者之歌
我隐晦不辨
不辨善恶，不辨礼乐
不辨早晨的窗口所描绘的陷阱里
纷呈的映像
云翳之上
井底的小池塘里
我为你种下五里汪洋
和它荡漾的半贯春心
我也种下孤灯一盏
接着种下众生
那被熬成稀粥的生死相向、草木春秋
皆泼在我
良莠不齐的圃畦里
但我为你种下的
枯草里的二元论
是不道德的
因为我种下了
万变之宗腐烂的辩证法
对立论
从一到Ｏ的一切可能中
对立由来已久却并非不可调和
比如，你用饥肠辘辘的减法
削去一日三餐里加法冒险的一对犄角
而若干组剥皮的除法
终将你一生的劳役抵消
甚至在生老病死的仪式里
也是无所约束的乘法
加重着悲欢离合
加重着思过，与悔恨
但，一张湖面的寂静总来自于被某颗
余下的石子击破之时
从一到Ｏ的所有可能的对立中
处于两端的，必定是诗意的
惟有尚未焊住的中间地带
似乎有经验的泡沫为它做着填空
泡沫，在今日的运算里
突然赢来照彻一切的结果
仿佛奇数里你栽下今日的未知论
明日便可于偶数丛中觅得奇葩
三段论
早晨。一群沸腾的异类
陷在窗口
拆它们的形骸
它们，取出脊梁里的陀螺
取出无言与对的鞭子
取出当年之悔
以供扑鼻的三段论
在随时到来的描绘里结论
其中，佛法僧因了
意有所指的鸟鸣失之困顿
而鸟鸣尚未形成
它的焦虑尚未形成
背负这么大一顶冠冕
它的确需要有一根
冷却的树枝
将随处的机缘化为几朵礼乐之花
在晨雾涌入空宅
多数的少数派
无限缩小尸首之前
是埋在鸟鸣的
三段论里的最后一课
授它以圆润的自觉
而一座林子的三段论
喂养了垂挂于枝头的嵇康
和满地翻滚的犬儒
在叶子的侧面
在转述带来的别的世界
他倒退如流
倒退：令闲庭信步沾染了哲学的坏脾气
是的，对于一座尚未形成
的林子来说
所有用于反对的果实
皆沾染着不及物的色彩
这是我所推崇的三段论
无邪的鸟鸣的句式
不可一用的林子的语法
将我与异类
瓦解在对峙的一阵松动里
而我事实上
正沿着所谓的逻辑的梯子
在与它们交换着
互不相干的形骸
飞翔术
我在虚空之上的这些伎俩
与鸟鸣擦亮的隐喻
相差无几
它们所仰望的高处
埋在玄思的一段弧线里
相对于弧线
它们可能永远是不规则的
这只是众多幻觉中的一个
好像立地成佛的昏眩
立于尚未形成的中心之上
而幻觉的鸟鸣
被一枝树梢一再使用
因而鸟笼，在短促的栅栏之间
把我浮现得愈加清晰
其中有哪些
随之也清晰起来
写作。诵经。梦呓。如期而至的
与寿安寺新主持的相见
以及午后问答
全沉湎于一面镜子所烘托的大致轮廓
借助于它的余光
我的蓬勃的自我递来隐喻
而隐喻，又嘎然止于
虚空之上一具尸体的昏眩
昏眩！从弧线顶点坠落的昏眩
鸟笼里不可靠的昏眩
我感知它在到来
因为我是
一只进化中热心于退化的公鸡
我知道是我额角的
那点泛白的虚空
正授我以御风的飞翔之术
壁虎辞
——为生日作
书房内阴气甚重，驱邪也无用。壁虎隐居
南墙多年，却仍未成年。每日欢喜阅伪典
释未了经。有时口吐憧憧魅影，以为有趣
他曾喘着粗气遇见雨水。他所遇见的雨水
皆已化作尘泥。惟有怀揣的一小朵乌云
必要时，可用来替换案头倾泻的光之影
这只我所豢养的壁虎，我叫他“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足以使一本描眉之书陷于崩溃
但它又何来崩溃？它的崩溃又有何深意
是它的潮汐正在形成，抑或它高悬于顶的
暗流已被一层层稀释？我在隙缝里看他
那沉底的泥沙，早将壁虎脱掉的影子盖住
事实上，这隐晦不明由来已久。就好像
耳闻固然会带来折叠于纸的一片桃林
但目睹，就未必能摘下枝头假设的坚果
如果这些，仍不足以让你说出缺席的真相
请敲开壁虎的身体，用四十三年的来来
和去去，掘出他颅骨内熄灭成烬的炭火
甚至可以一再敲开每一座寄存的躯壳
将壁虎的寡欢，移至每一寸褶皱里
学他紧贴阴气甚重的四壁无念于四壁外
他不动声色酝酿。他不动声色酝酿着的
似乎一直是一座愉悦的经验之海
在它乌有的中心，稀薄的遐思即将聚拢
岁末书
揽镜自照：脸庞里空山骤雨，马蹄急。
而亲人们把坟墓抬高。如果再高一寸，
将直抵波谲云诡的天庭。那上面
凿出的窟窿，我派守墓人日夜守候。
我可不想让全世界的光，都泼进来。
再看看骨头架上，似已多了几两脂肪。
酒精们的腼腆与沸腾，使它一日
更比一日老练，但又松垮得一无是处。
我想：如果它是我与生俱来的淤泥有
多好呵，不必担心掘地而去留下踪迹。
肺腑却依然新鲜！在兄弟们的婚礼上，
我用它朗诵过诗篇。我朗诵的诗篇
是我身体里的一阵微澜。哦，对不起。
我没有献出叶子上面漫步跑来的春天，
只是在冬天的炉膛里，塞了几把稻草。
今年，我的心脏内还新筑了一座坟墓。
其实父亲希望我为他添置一颗树瘤，
好让一切的流逝在它板结的内部凝止。
我知道，凡他爱过的，现在都已变得
短暂，就象我过早懂得结束的意义。
夜愈加深了。身旁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像两只天鹅为一座梦之海所牵引。
她们两个，有时是我悲观主义的花朵；
有时又是我自身携带的雨水：纠结时
把我手缚住，锐利时又锯去我的脚
但我乐意降作牲畜，为她们啃完草根。
只是我更像打理花园的糊涂的钟表匠，
负责修剪枝蔓，培土，采三四缕煦风，
却误将一生稀释在时钟里——在它的
表面，我机械地擦着蒙于其上的灰尘。
直至镜子将我描述得越来越像座倒闭的
店铺：一年下来血本无归。但如果镜子
足够清彻，我也允许它照见我脸庞里的
坟墓。今夜，亲人们派来两耳守候我
天庭的窟窿旁，等待世界为我送来哀悼。
散仙
——摘自韩国强《骑字飞行》某篇标题
静安寺夜晚的涧溪泛白
月光衬在溪底，有点烂
一颗负载旧时代的心脏
仍在微微出汗
看上去比埋在
神经里的一坨碎银更烂
云霄的枝桠上
倒立的小妖携带蓬勃之躯尽欢
林道两旁簇拥的冠冕
在一只八哥的眼里是无端
的隐喻歌颂着隐喻之外的一座城市
语言浇灌的这座城市
空气里有康德的咳嗽
和散仙的月轮渐隐
每日
我去体虚的公园
寻找那个无以定义的人
他或许隐身于不明的线头
隐身于尚未长成的
形而上的枝头
但他更有可能
隐身于劳作、隐患、背信
和一首不及物的五律
在他松垮的笔墨里
在两场不明所以的骤雨之间
晨钟暮鼓之间
我乐意披上他所寄养的无限山水
并借来三两只反对的八哥
交换他停顿的器官
交换他既成的宁静与遐思
其实我更乐意
为他在厨房里赋就的诗篇放下身段
我乐意向他学习问答
乐意谈论
早餐里的佛陀
遥控器里卡着的崇山峻岭
以及前朝的小春秋
我们还谈论
我们所化身期间的一二件物事
其实都出自描绘的假相
如散于林中的半支单曲般隐晦不辨
据此我也乐意
在静安寺夜晚的涧溪旁
种上另一座往返于两端的城市
某个早上我在
一只自足的八哥眼里醒来
遇见他就像遇见一对新人
清风里散仙般抱塔而去
公园
我用灰烬和玫瑰
再造体内的熔炉
让它像公园一般
向外有节制地扩展
而公园松软的泥土下
鼹鼠怀揣一颗松果
正悄然回到人间
这个下午，我坐在
公园东侧树荫披挂的凉亭里
听清风送来流水
听脑颅里
自鸣钟腐烂的声音
而公园里的一大片铁色玫瑰
由时间的灰烬喂养着
每日，我身背这座
日照的公园
从身体的缝隙间穿过
我在它唤醒的起伏里起伏
日日修它未觉的枝
日日扫它无明的叶
而内心的一腔炉火
如万里群山连绵
令我深深陷在这尘世
姑苏
在与他们的相见言欢间
我与城外一只
断翅的蟋蟀相错而过
我并未察觉去年的秋凉里
我们是交换过
簌簌直抖的身子的
看得出，在枯木
逢春的寒山寺，它已寡居多年
背上结的这颗姑苏
布满肉身的园林
僧尼们从枝桠纷纷滚落
缝隙里有
无限的星宿与迷宫
这颗姑苏，又时常
沉湎于不明就里的月轮里
某日，我们，我和
他们：小卒、虫豸以及涣散的典狱官
肩胛上耸立了
各自的乌鸦，在城内的
晾衣架上相遇
我们借四周升起的丛丛夜色
把一只噤声的
蟋蟀，稀释在秋凉里
我暂时还不能辨出
这只是否就是断翅的那只
背上结有一颗姑苏
我们四个，不堪其忧
却乐意将它的
白日梦抬得更高
随之碧溪抬高了两岸
草木抬高了泥泞的寒山寺
而它，却坠向前朝的某日
遇狐
某日。遇狐。我不得不破壁
但破壁却又无以为据
因而又不得不作壁上观
为万千世相，漆上野狐禅
月轮如我闻
月照即目睹
但见，壁上我手足俱无
日渐适应被异类
视为同类
作为一个出色的旁观者
我乐意为
一堵体虚的墙
唤来小径、涧溪和众无名
众无名告诉我：众生
一生可遇狐一次
多则折寿，少则礼乐欲崩
而中间
则全是窃喜的伏案者
在晨钟暮鼓间
在破壁尚未带来全部真相前
转而描绘
日常记录里的一畦菠菜
某日，遇狐，有人骑壁自省
在野狐禅里骑壁自省
仿佛是天大的菜园子在隐遁葱笼
而我
恰好借此葱笼
为明日的一畦菠菜
清除着不良隐喻
朱湘
耸暮空紫色西山
…………………
风声呜咽过孤松
——摘朱湘《冬夜歌》、《葬我》句
我从缺省中醒来
在昨晚的诗卷里
捡来词藻的蜻蜓、蟾蜍和药罐子
治愈我所
描绘的济慈
以及描绘里深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