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有些着急，秋风还没来得及扫完北方小镇白杨树上的枯叶，冬天就以素装登场了。她轻轻舞动了一下长裙，给小镇的白杨树上渡了一层晶莹的洁白。
望着门前大路两旁的白杨树，麦芽儿心里乐开了花，犹如春天来临。因为在这个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就要从南方回来了，会给她带来一份美丽的礼物。这份礼物，麦芽儿在梦里已经抚摸了好多次。
2007年，北方的这个小镇遇上大旱，火热的太阳烤了几个月，麦芽儿家地里的庄稼全没了，眼看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实在没办法了，于是麦芽儿的爸妈决定南下打工，把麦芽儿留在家里由奶奶照顾。那一年麦芽儿才5岁。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麦芽儿哭得死去活来，死死拽着妈妈的衣服，怎么都不肯放手。后来妈妈给她讲了很多话，麦芽才似懂非懂地放开了手。那时，麦芽儿在心里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如果不让爸爸妈妈去，那他们一家就要过苦日子了。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苦日子”，但是她对“苦”却有着深刻的体会。她心想：“苦日子”也许就像奶奶吃得药丸一样苦吧。
麦芽儿的奶奶每天都要吃一种白色的药丸，药丸圆圆的，像糖果一样亮晶晶，很是诱人。它带给麦芽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有一次趁着奶奶不注意，她偷偷地取了一颗，放在嘴里一嚼，苦得让麦芽儿打了一个冷颤，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碰那东西。这回她又明白了一道理：外表好看的，里面不一定也美好。
“哪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麦芽哭着问妈妈。麦芽儿的妈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奶奶，又摸了摸麦芽儿的头，指着门前的白杨树说：“等到白杨树的叶子都落了，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二
心中有了期盼，生活就没有那么无味了。麦芽儿每天都在期盼着白杨树的叶子早一点儿落完，一有时间，麦芽儿就望着门前的白杨树发呆。尽管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她心里很难受，但她知道，每过一天，离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就近一天。
麦芽儿奶奶的眼睛不好使，白天勉强还能看见一点，可是一到晚上就不行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麦芽儿很懂事的，一到了晚上，她就成了奶奶的眼睛。帮奶奶喂鸡，抬猪食，打扫院子，做饭的时候帮奶奶烧火。爸妈走了以后，家务很多，奶奶总是很忙的。由于奶奶的眼睛不好，打理家务时，总是碰这撞那，因此奶奶腿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麦芽儿看着心里难受，于是她学着自己洗衣服，尽管洗得不是很干净，但奶奶总是夸她懂事。
每个月的农历十五，镇上赶集，奶奶和麦芽儿都会去镇上的邮局取钱，取完钱再到药店买药，然后再给南方打工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这一天总是让麦芽儿又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可以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了，可是一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麦芽就会很想很想他们，总是会哭好久。
三
以前，麦芽儿家里的情况在村里来说还是比较好的。爸爸是个高中生，在村小学代课，每个月还有点儿固定的工资。妈妈是个地道的农民，人勤快又能干。每年利用农闲的时间，喂上三四头肥猪，到了年关，自己留一头过年，其余的都换成了钱。过年的时候，城里人都要准备肉过年，因此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村里很多人都看得眼红。麦芽儿每天都乐呵呵的，在村子里蹦蹦跳跳，两个小辫子上下飞舞，像两只快乐的黑蝴蝶。
人们常说，春天孕育着希望。可是有的时候，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好运不一定会向你招手。2007年刚开春，麦芽儿的爸妈开始忙着准备春耕，可奶奶突然从炕上掉下来，不省人事了。去了一趟城里，在医院住了三天，回来后就好像带回来了一片阴云，麦芽儿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阴影。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对麦芽儿说，可麦芽儿明白，大雨就要来了。
播种的是希望，收获的却不一定是希望，有时甚至是失望。播种完以后，麦芽儿的爸爸卖掉了牛，还卖了一部份粮食，最后卖掉了3头刚养了不久的小猪。麦芽儿问爸爸为什么要卖掉小猪和牛，可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妈妈在一旁擦眼泪。在卖牛的时候，她看到爸爸也哭了。
有一个晚上，麦芽儿一觉醒来后发现身旁的奶奶不见了。起来时她听到妈妈的房间里有声音，是奶奶和妈妈在谈论着什么。
“麦芽儿她娘，我这病是没得治了，就让我等死得了，不要再白忙活了。”
麦芽儿的妈妈一阵哽咽：“妈妈，你别瞎想，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活着，给我们作个伴嘛。”
……
麦芽儿推开门走了进去。奶奶和妈妈都吃了一惊。
“麦芽儿，你不好好睡觉，怎么起来了？”妈妈训斥道。
“奶奶不在，我一个人怕。”麦芽儿环视了一下屋内，问道：“我爸呢？”
“你爸有事出去了，你赶紧去睡觉吧，小心着凉。”奶奶带着麦芽儿准备离开时，她爸爸回来了。
爸爸在关房门的时候，麦芽儿听到爸爸说了一句：“借到钱了，明天就可以带妈去医院了。”
晚上，麦芽儿问奶奶：“奶奶，你得了什么病呀？”
“要死的病！”奶奶无力地回答。
听到“死”字，麦芽儿心里一惊，再也不敢说话了。以前她问过妈妈“死”是什么，妈妈告诉她，“死”就是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天，麦芽儿的爸爸妈妈就带着奶奶去了医院。这次去了十天，回来后带来了一大袋药。但是笼罩着全家的那片阴云并没有散去，反而愈加的浓重。
这年老天爷的眼泪少得可怜，大地都渴得吐出了舌头，地里的庄稼自然没能逃过这一劫，在太阳的长期暴晒下，还没来得及结晶，生命之路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只留下一棵干瘦的身躯在热风中摇摆。
地里没什么收成，麦芽儿的爸爸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和她妈妈南下打工。
四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像赶趟儿似的下了一场又一场，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就像奶奶的脸一样残白。快要过年了，门前白杨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了，树枝上挂着白雪，好似一路梨花盛开。可麦芽儿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开始有点儿着急，甚至有点儿担心。
终于熬到了腊月十五。这天天还没亮，麦芽儿就起来了，吃完早饭后，就和奶奶一块儿去了镇上。路上到处是积雪，他们走得很慢，到镇上的时候已快中午了。
麦芽儿拨通了爸爸的手机，一听到爸爸的声音，麦芽儿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就开始往外涌水。
“爸爸，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门前白杨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
“麦芽儿，乖！别哭！听爸爸给你说。今年的雪太大了，把路都埋了，火车走不了了。”
“那你们坐汽车嘛！”
“汽车也走不了了，就连飞机也不能飞了。”
“那……那们就是不回来了？总是骗人！”麦芽儿把电话筒扔到桌上，走到门外，靠在墙上哭了起来。狠狠地踩着地上的雪，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被麦芽儿踩疼了似的，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麦芽儿奶奶接起了电话。
“妈，今年赶上特大雪灾，我们就不回来过年了，钱我已经打给你了，给你们多准备点过年的东西，要记得按时吃药！”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苍老的老脸滑了下来。
“孩子，出门在外，你们俩也不容易，要保重身体呀！”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电话里传递着呼吸的声音。
“麦芽儿，妈妈要跟你说话。”奶奶给麦芽儿做了个手势。麦芽儿跑进屋，从奶奶手中夺过电话，又开始哭了起来。
“妈妈，你不是说过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们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哽咽。
“麦芽儿，别哭！妈妈也很想你和奶奶，可真的回不来。你现在长大了，要理解爸爸妈妈。”
“我……我理解爸爸妈妈，可我很想你们呀！别人的孩子都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有是一阵沉默。
“好孩子，你说你理解妈妈，那妈妈就给安排个任务，你要照顾好奶奶，奶奶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等明年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我们一定回来，回来时给你再捎个大礼物。”
“礼物？什么礼物？”听到有礼物，麦芽儿的脸上一下子由小雨变晴了，眼睛也明亮了起来。
“妈妈给你买一件花裙子。到时候你就穿着它去上学，一定会很漂亮的。”
麦芽儿快速地在脑海中将自己穿花裙子的样子勾勒了出来。她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穿着裙子的小女孩，也看到隔壁的小丽穿过，走起路来，花裙子随风飞舞，很是好看，麦芽儿做梦都想要一件裙子。
“好的，我一定会照顾好奶奶的。”麦芽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阳光。
五
在北方，农民常说日子难过年好过。年就那么几天，怎么过都过了，可日子却很漫长，不容易熬。但是有期盼的日子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对于麦芽儿来说，爸爸妈妈不在身边，让她很难过，很伤心，特别是看着村里其他孩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她就特别思念爸爸妈妈，特刊怀念以前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有时她在心里有点儿狠爸爸妈妈。
麦芽儿看着奶奶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心里就特别难受，她就又开始理解爸爸妈妈了。可每当一想起妈妈要送经她的礼物，她就又有了精神，心里安慰了许多。
白杨树的叶子又绿了，绿得非常灿烂，每一片叶子就像是一个小孩，在白杨树妈妈地呵护下快乐地成长，每当轻风吹过时，发出开心的笑声。
隔壁家的小丽上学了，每天都穿着花裙子，麦芽儿心里好羡慕。好几次她梦到自己也上学了，也穿着花裙子，而且那裙子比小丽的还要好看。
秋姑娘将白杨树的叶子染成了黄色，又轻轻吹了一口气，白杨树的叶子就开始旅行了。麦芽儿每天都看着白杨树，叶子越少，离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就越近了。一场大雪后，白杨树上的叶子终于落光了。
“老太太您别烦，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送完灶王就到年。”村里的孩子们都在传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可麦芽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腊八节的时候，爸爸妈妈没有回来，腊月十五，去镇上打电话，爸爸的手机已停机，腊月二十三，还不见他们回来，麦芽儿急了，奶奶也急了。
腊月二十四，麦芽儿和奶奶去镇上给爸爸打电话，电话一直没人接，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时分。奶奶急了，她的手一直都在哆嗦。在麦芽儿和奶奶准备离开时，电话打过来了。奶奶一把抓起电话，问道：“麦芽儿她妈，你们没啥事吧？”电话那头传来哭声。
“妈……妈……麦芽儿她爸出事了……”
“啊？”麦芽儿的奶奶全身一阵颤抖，差点晕了过去。她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气。麦芽儿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听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电话那头哭声更响亮了。
“麦芽儿她爸在加班的时候……被机器切掉了三根手指……”奶奶的眼泪慢慢地滑了下来，手抖动地快拿不住电话了。
“我没用，是我害了你们呀！”奶奶哭着说道。
“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妈，这半年我们存的钱基本上都花出去了，我想……我们今年就不回来了吧。”
一听到爸爸妈妈又不回来了，麦芽儿急了，她夺过电话，开始拼命的大哭，这一年她在心里憋了太多的委屈。
“妈，你们回来吧，我求求你们了！我不要……不要裙子了，你们将钱省下来买车票吧。妈，你们回来吧，我想你们，我要上学……”
电话那头哭成了一片，电话这头哭成了一片……
电话里传来了爸爸的声音，很脆弱，但是有肯定。
“麦芽儿，别哭了，爸爸现在就去买车票，大年三十之前我们一定回家。一定给你买花裙子，让你穿着花裙子去上学……”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它们欢快地飞舞着，像一个个晶莹的天使。
“奶奶，我们回家！”
“好！回家！”
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欢快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