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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我认识的十个纽约人之三

发布: 2011-12-15 20:13 | 作者: 东方少



        波尔在纽约上城居住了近十二年。这个小区刚刚绕开著名的“黑人区”哈雷姆,离一片宁静的树林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
        波尔曾经的灵魂伴侣莎莉在这里住过十年,直到她向波尔承认:她和住在长岛的女子南希相爱,她决定搬到长岛和南希同居。莎莉搬进波尔的公寓的时候,二十四岁,出去的时候,三十四岁。她向友人们宣布:她确定了自己的性取向。
        波尔的寓所凌乱依旧。卧室的墙上依然挂着莎莉五年前拍的黑白照。莎莉的长发撑住了整个镜框。她的脸在镜框内若隐若现,只有鼻尖轮廓分明,对关注她的人秀着一种挑战的姿式。
        对于他和莎莉在精神上的疏离,波尔略有感觉。当她完成了文学博士的课程,当上助理教授后,她的脾气变得更加猛烈。
        波尔提出和她一起晨跑。开始的时候他们跑的速度一样。她的长发陿意地搭在他的肩上,擦过他左耳上的耳环。当她的头发掠过他的肩膀,她的步伐便超越了他。
        “放松,这不是比赛。”他在后面喊。
        她继续向前跑,停下,似乎不满他声音里的权威性。 “我只是在想今天需要做的事情。”
        “我要回去读博士了。”他突然说。
        “为什么?是不是企图证明什么?”她问。
        “不是。就想干点别的。也不一定念完。他们付我学费和一点微薄的薪水。”
        莎莉说:“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波尔回学校念博士,认识了他的同学汤姆。汤姆二十三,四的年纪,有一张男孩般的脸,面颊上绣着两朵红晕。他在日本的一个电脑公司当过两年工程师。
        莎莉搬出去的那天是个周五,波尔的心里有点发软。他没有回去帮忙,决定晚上住在办公室里。汤姆在酒吧喝完酒后,路过学校拿他的背包。他开门进了办公室,看见波尔坐在灯下,翻阅着有关芙烈达?卡萝的画册。他看了波尔一下,问他是否一切安好?
        波尔镇定地点点头。
        “你在读什么?”
        “一个很有意思的墨西哥女人画的画。也许我不是那么懂得女人。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有意思。”他的牙床和舌头相撞。
        汤姆问他能不能翻一下他的画册,他把书递给汤姆,说:“这本来是莎莉的。今天她要搬出去和她的女朋友同居了。”
        “哦,女朋友?”他张大了嘴巴,再也没有合上。
        “你陪我去喝酒吧?”波尔说。
        “我刚刚回来。不过,反正我没什么事情。”
        在一个爱尔兰酒吧,波尔告诉汤姆,莎莉是个英国人,有个愚蠢的父亲和任劳任怨的母亲。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只是父亲泄欲的工具。她在四十五岁那年过世。之后,父亲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和三个姐妹都是领救济金长大的。波尔知道,莎莉从小就有点喜欢女孩子的。波尔是相信平等主义的,更相信“无男无女教育同”的论调。他觉得自己可以帮助莎莉实现她当文学家的梦想。他们的爱好如此相似。他告诉汤姆,他不明白一段美丽的关系为什么就此告终?
        汤姆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伤悲。至少,抢走她的是个女人。她大概可以给她你不能给她的东西。”
        从此,汤姆成为波尔最好的朋友。
        莎莉开始邀请波尔到南希的长岛的公寓玩。南希是个财务师,经常在家里上班。她们的公寓里有很多颜色反差极大的画。画中的主角以动物占多数。
        波尔看到南希给予莎莉的东西:整洁的客厅,窗前的兰花。莎莉随便说了句什么,南希的头像自动的机器一样摆动着。当莎莉咆哮的时候,南希朝波尔看看,似乎在问:你是否感觉到了我正在感觉的东西?
        汤姆礼貌地听着,连连说着“Yes”。听完后说:“你该注意其他的女人了。生活总要向前走的。”
        “说的是啊。” 波尔点点头。 “这次晚间课的班里有个ABC, 很可爱。”
        “什么是ABC?”
        “美国出生的中国人,她叫Lily。好像二十出头的样子。”波尔的眼里露出憧憬。
        “我在日本上班时曾经有个日本女友,我们同居了一阵。公司发现后就把我开除了。这是为什么我回到美国。”汤姆说。
        “就这样简单?”
        “细节是有的。但真的不太复杂。那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汤姆打了个哈欠。
        波尔想,Lily也是个简单的女孩子??,头发剪的极短,穿的裤子像男人那么窄。走在曼哈顿的街上,她是很难不被当成“同志”的。
        
        学期结束前,波尔接到Lily的电子邮件:“亲爱的波尔,你能不能把我的分数选择从打分改成及格或者不及格?我不需要这个分数,只是修着玩玩的。等学期结束,我可能会想你的。”她提到她的梦想是当个电影导演。波尔回复说:如果她真的成为电影导演,他会感到自己很幸运。
        学期结束后,他约她出去看电影,是麦可,戴蒙主演的《心灵捕手》。看完之后,波尔问她怎么样?她说:“不错。马克很有才华,眼睛看着比以前大了。”
        他们在59街的地铁站等地铁,很久没来。空气有点闷,她朝一个正在拉二胡的中国男人的盒子里扔了一块钱。
        “很好听啊。”波尔说。
        “嗯,在一双合适的手里是这样的。”她说。
        “昨天我去献血了。”波尔说:“呵呵。时代不同了。他们让你做各种各样的化验,还问起涉及隐私的问题。”
        “这样啊?”她歪了一下头。她的脸,突然作出动漫女主人公的表情。
        他们上了地铁。她在一百十几街下去了,向他招招手。
        莎莉当了教授之后,开始骑摩托车了。她开车到波尔的家来取自己的东西,主要是一些舍不得放弃的书。
        “我们的公寓,”波尔犹豫地说。 “我是说,我的公寓。是不是该把你的名字拿掉了。”
        莎莉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你也开始谈钱了。你不是崇尚社会主义的吗?”
        “那是个梦想。现在梦醒了。不过,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那我们下??次谈吧。”
        波尔说:“我也许会去买个摩托车。你骑车的姿势很美。”
        波尔骑上了摩托车,有飞起来的感觉。有一天,他在校门口看见了lily,问她是否愿意坐在自己的摩托车后面,她的耳环晃了好几下:“好的。”
        他载着她,从一百二十街开到一百八十街。
        “感觉好吗?”
        “很好。空气一直在托着我的头。我想去看看你的公寓,好吗?”她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波尔给她煮了一种叫“银针”的茶,顺手洒上一些蓝莓干。
        “你戴耳环看着很有吸引力。以前为什么不带?”
        
        “这种事情,随心。”
        “我们要不要挪到沙发上去?”
        “你的沙发很硬啊!是从大街上捡的吗?”
        “是的。我喜欢回收那些东西。”他笑了,用手指撩一下她的鼻子。
        “什么都可以回收,就是爱情不能。为什么不把墙上的那张女人照取下来呢?”
        “我还没有准备好。”他说完便吻起她的眼睛来。 “这可是校章上是不允许的。”他说。
        “你早就不是我的老师了。”
        他把她压在身下,问:“你在那里呆的还舒服吗?”
        “还好。你不算太重。”她说。
        “什么时候你也学学恭维男人的话。”
        “她在瞪着我们呢。她叫什么?”
        “莎莉。”
        “嗯,不难看。”
        “应该是很不难看。这张照的不好,没把她的脸显出来。我们再来一圈吧。”他把她搬到上面。
        “什么时候带我去大峡谷?”她问。
        “再说吧。我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
        暑期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一起开车去了大峡谷。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等美景,纵横千里,深不可测,广阔无垠。
        大峡谷的颜色让她浮想联翩。她顺着思路,一奔一跳地下去了。
        “悠着点。回程路不容易走。”他的声音在她的头上飘。
        他们很快地走到谷底,看见了卡罗拉多河和一座小吊桥。
        当她向他看去,他的面色阴沉。
        “我们往上走吧。这里没什么意思。”她说。
        他琢磨着她说话时的语气。
        她往上窜了几下,往回看:“你这么慢哪?你不是跑过好几次马拉松的吗?”
        他的脚步缓慢,一步三停。她不再搭理他了,自顾自地向上走。快到顶的时候,她才想起他来。她回首一看,未见他的踪影,“波尔--”
        她只听见自己的回声。
        走过她身边的几个人说,他们看见一个男人躺在一块石头上。她害怕了,脚步飞快地下去了。波尔果然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气,像一条被捕上岸的鱼。
        “你还好吗?”
        “不太好。胸口闷。”
        “你有心脏病吗?”
        “没有。也许有也不知道。”
        “我扶你上去好吗?”
        “不用了。”他说:“等等吧,实在不行,可以叫直升机救。”
        “不要这么夸张吗。我陪着你。”她把没有喝完的矿泉水洒在他的脸上。
        他慢慢坐起来,呼了一口气,一步三停,面色苍白。她在他的后面,胸口填满一种神圣。
        “你说实话,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晚餐前,他在旅馆躺了一会儿,洗澡,换上干净的白衬衣。
        “有点。我喜欢你的样子,眼睛有点鱼的悲哀,手臂动起来有鸟的活力。”
        他哭笑不得。
        回纽约后,他告诉汤姆他在大峡谷的经历。汤姆建议他看了医生。他按照医嘱做了心脏张力试验。在踩踏板的时候,他感到累。护士朝他的手臂里灌了色素。他做了全方位的造影,在一个船形的仪器里睡了一个下午。心脏试验显示一切正常。他告诉了Lily,她回信说谢谢。她最近功课很忙,等有时间再找他。
        波尔继续骑着摩托车去长岛找莎莉和南希聊天。
        莎莉说教书太没意思了,浪费她的智力。她开始写小说,要写一个犹太男人。他警告她不要以他为原型。不然他也会写她,一个很自我的英国女人。她撇了撇嘴。
        初春,Lily在纽约时报上看见波尔的一张照片,头发蓬松,手里举着一个电脑控制的手。他的目标是达到名医做手术般的精确。她顿时崇拜起他来。约他到一个匈牙利风格的糕饼店吃夜宵。
        她问他最近好吗?
        他说不好,刚刚有过一次焦虑性休克。
        为什么焦虑?
        他说大概是毕业临近了吧?
        她说自己也想早点毕业,然后去大陆给一个导演当助理。
        “你会离开很久吗?”他问。
        “几年吧!”他从她的脸上向来读不出什么内容。
        “也好。我们来往太多不好。我也想找一个真正的女友了。和莎莉分手快两年了。”
        “你说的对。你原来是一只鸟。碰到她,就成了一条鱼,因为她是一个池子。”
        “那你是什么”?
        “一根银针”。
        不久,他博士毕业了。尽管他的导师尽力挽留,他拒绝做博士后,想去西雅图找个公司的活。但他受到一个老朋友的邀请,专门为帮助人工心脏的安装步骤的调控写程序。他留了下来。几年后,他升了主管。这时,他的朋友欲把公司卖掉,做其他的生意。他独资把公司买了下来。
        Lily从大陆回纽约,拍了一个关于一对女同性恋的小电影,口碑不错,但没有赚到钱。 Lily邀请他参加了宣传活动。在苏荷区一个餐厅的院子里,他恭贺她。她对自己的前程并不看好。 “艺术家是要养着的。我又不要被养。”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问:“那以后我们算什么?”
        “朋友。”她脆脆地说。
        春末的夜晚,他和莎莉在东村吃饭。莎莉终于同意放弃公寓拥有权。但因为公寓涨价了,她向他要了四万,他同意了,举起酒杯:“为了我们有过的快乐。”
        夏天,Lily 穿着极短的裙子出现在他的住宅附近。她的头发变长了。她记得公寓的门号,却忘了大街的名字。她在那里转悠了很久,看不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她想导演的一个惊喜效果失败了。
        有点沮丧,她连着给他打了几个电子邮件,没有收到回复。一周后,她接到一个老妇人的电话,操着纽约口音。她问她是不是Lily 小姐,是不是认识她的儿子波尔?
        认识。可是我最近一直联络不上他。
        “他过世了。几天前,在中央公园跑步的时候。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所有的动脉都被胆固醇阻塞了。我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你的电话。我想请他所有的朋友到我家,参加他的追思会。”
        “我一定来的。”她哭了。
        老妇人的家在布朗士的富人区。别墅不大,一切布置的井井有条。 Lily 在那里看见了莎莉和南希,还有汤姆。汤姆和他的新女友在一起,她来自日本。
        当汤姆看见Lily,忍不住抱住她。 “你很难过,对吗?”他问。
        “很难过。我不知道我跟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直在做一个梦。这个梦还会延续。”
        莎莉谈了她和波尔的十年交往,说他是她认识的最温和也最好看的男人。莎莉说:他一直想离开纽约,但他一直没有飞出去。他是真正的纽约人。
        Lily却一直在看天花板顶上的那个白色灯罩。她觉得浓缩了的波尔就躲在那里,窃窃发笑。
        莎莉在纽约的左翼小报《village voice》上发文,写了自己作为一个美国左翼兼女同志的心路历程。她提到和波尔在一起的日子。她说,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他们更像一对朋友。她常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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