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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者(五)

发布: 2011-12-01 17:35 | 作者: 帕蒂古丽



        (五)
        你觉得一家人是用气味连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后面,你就觉得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你认为那绳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无论去了谁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说你跟狗一样,闻着味道就跟着跑,你也说不清,就是喜欢跟着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个被子里,身上的气味也是一样的,只有爹爹能区分出来,爹爹喜欢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类似纳斯(一种含在口中的烟草),让他上瘾。
        你闭着眼睛就能辨认爹爹和妈妈的味道,你晚上像猫一样,在漆黑里准确地找到妈妈的被窝,挤到她脚下面睡觉。你蜷缩着,脚刚好够到妈妈的胯下,能触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点糙糙的,让脚心发痒,妈妈挪开你的脚,你又就够到妈妈隆起的大肚子,被妈妈挡开,你把腿伸直,够到了妈妈累累的奶房。你有时候闻到妈妈胯下的血腥气,有时候闻到尿骚味和奶腥气,有时候闻到妈妈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欢闻陌生人家的气味,就像狗在家里拴久了,闻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过校门口的猪圈,绕很远还是能闻到猪粪的恶臭。那天体育课后渴急了,老田的女儿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了猪圈里一群满身泥水的猪,在食槽里拱食,发出令人恶心的哼哼声。
        老田正在女老师宿舍旁边的渠沟里捕泥鳅。他用网纱把狗鱼像捞面条一样从浑浊的泥汤里捞出来,晒在渠边铺着的油布上。田旭英帮他爹把这些狗鱼连肚肠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阳下面打算晒成干吃。她说狗鱼在锅里用辣椒粉炒炒,吃起来很香。你捏着鼻子进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挂着猪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满是剁好的猪饲料。喝了半碗水出来,你觉得身上沾了猪肉和饲料味。
        你没喝过汉族人家的水。村里汉族庄子和民族庄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从井水里掉进了猪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里专门给民族庄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着她用炉子上做饭的大铁锅,熬了烂白菜叶子和米糠,搅拌匀了端出去倒给猪吃。屋里随着门每次打开,飘进来的气味里,猪吃的饲料味、人吃的白菜萝卜的气息和猪粪味混在一起,这种气味跟牛羊的气味完全不一样,是你到一个穆斯林家不会闻到的。
        夜里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为你可以把家里的味道暂时丢掉,早上起来后,你闻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发出一股你家里的羊膻味。你怕他们闻到你身上散发的味道,他们一家人忙着换炕单布、晒褥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你担心的味道,你心里还是不踏实。
        田旭英让你和她一起摊炕单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只用来夹炕单布的夹子,迅速装进了自己的书包。你觉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区别就在这只夹子上,你家没有炕单布,只有油腻腻的羊毛毡子。这些炕康单布上的夹子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觉得带你来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你偷了夹子就是对她这个错误惩罚。这样她以后就不会带你来了。作为“她再也不会带你来”这种预感的报复,还有作为让你闻那些难闻的味道,跟猪在一个铁锅里煮吃食的报复,你得意于你偷了那只对你毫无用处的夹子。
        田旭英哭着哀求你把夹子还给她。你看到你的报复伤害了田旭英,你觉得自己很可恶,心里对自己的这种厌恶,立刻变成了对她的反感。你看见她鼻头周围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猪皮一样,头发粘在粘乎乎的眼泪和鼻涕上,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菜气味。
        那天你出了门,就把那只夹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门前的臭水沟里,两头正在喝水的老母猪立刻挪动肥胖、肮脏的身子,用嘴去拱夹子溅起的污秽的水花。你不能让爹爹看到那只夹子。你朝着它们吐了一口浊痰,出了一口浊气。
        你在心里狠狠地责怪田旭英,不该拉你去她那个圈着老母猪的家,让你闻难以忍受的猪粪和猪肉味,还用给老母猪拌饲料的锅给你煮面条。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会偷那只该死的夹子。
        你担心邻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饭,晚上还睡在她家的炕上,会说你沾了刚死了人的汉族人家的晦气,吃了汉族家的猪肉,身上有股猪肉味,他们会唾弃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发弟弟、妹妹四处去找你,结果妹妹走丢了。红旗农场的管水员在路上拣到了她,把她带回家里。妹妹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来。妹妹回来脸蛋给风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和弟弟问她:“你住在谁家?”
        “一个会吹笛子的汉族叔叔家。”
        “他家也睡炕?”
        “他让我睡床,我哭着不睡觉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给我听,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饿?”
        “叔叔给我下了面条,喂我吃。”
        “面条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没有肉?”
        妹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肯定吃了猪肉,你看你脸都黑了,像只小黑猪,满身都是猪肉味。”弟弟说。
        妹妹“哇”地一声哭了。
        从哪儿以后,妹妹变得爱哭,不爱说话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你和弟弟说她越来越像猪,一听到“猪”,她就哭个不停。
        你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说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识地照镜子,偷偷检查自己跟妹妹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脸有没有变黑,身上有没有猪圈的气味。你闻闻自己衣服上,似乎真能闻到一股猪肉的土腥气。
        早上,你给羊儿拔草回来,发现羊群里最老的那只母羊,躺在羊圈里伸直四蹄、咬着舌头不会动了。你就怀疑那只羊的死,跟你去了汉族家,沾了晦气有关系。
        爹爹似乎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说:“苜蓿它吃得太多,撑死了。”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个坑埋了吧。”
        “穆斯林不能吃,汉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没病,埋了可惜。”
        爹爹端来了半盆清水,在清水里过了刀子,麻利地羊了宰,剥了皮,羊肉裹在剥下的羊皮里捆好放到车上,套好毛驴车,说:“丫头,趁早上天气凉,到红旗农场把这羊肉卖了。你带上书包,跟我收钱去。”
        你和爹爹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见在红柳和白刺丛里躺了大半个烤得焦黄的面包,爹爹让你下车去拣,你捡来已经风干变脆的面包,捉掉上面的蚂蚁,凑在鼻子上闻了闻,跟馕不一样,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给爹爹吃,爹爹尝了尝说,这是兵团人用最好的面粉在烤箱里烤出来的。你想,爹爹觉得能吃汉族人烤的面包,那么汉族人做的饭也是可以吃的。你心里对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面条的事,也就不再那么在意了。
        到了农场,正赶上汉族老乡们中午下班,爹爹把驴车停在井台边,下班的人都到井台上打水,看见车上的羊肉,就上来问价,爹爹说给钱就卖。
        羊肉卖得很快,半个晌午下来,就剩了一点肋骨,爹爹收拾起来送给老乡,老乡很热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饭。老乡换了只新锅,给你和爹爹做饭。爹爹嘱咐不要放羊肉,老乡打了鸡蛋,做了素的面疙瘩汤。
        汉族老乡的儿子理了干净的小平头,穿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帮你和爹爹端饭。
        老乡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头看着脚不说话。
        爹爹说:“十三了,在上汉族学。”
        老乡说:“二转子长得就是漂亮。你这女儿以后嫁给汉族,还是嫁给维族啊?”
        老乡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开纸卷做的珠帘出去了。
        爹爹说:“我们有首歌:汉族好呐维族好,哪个漂亮哪个好,新疆好呐口里好,那里有家哪里好。”
        老乡笑了:“那就给我儿子做媳妇吧。”
        爹爹也咧着满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寻找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子,透过珠帘发现他站在院子里,好久都不敢进来。你不满地低了头,觉得爹爹不该在人家面前,这样随便议论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点像假笑,让你心里很不踏实。
        爹爹让你在老乡家住下来,你对着爹爹拼命摇头示意。
        老乡让你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去团场看看电影。一刹那你很想留下来。你看看老乡家的床,红蓝相间的宽条纹床单干干净净。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污的羊毛毡子上面沾满了尿迹、泥迹。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觉,老乡一家发现你光着身子穿了长裤和外套,没有穿短裤和小背心……
        你还担心自己夜里一不小心就会尿床,你发现自己越是到了干净的人家,夜间睡着就越是控制不住会遗尿。一想到第二天起来,要面对那一大滩尿迹,你就脸红。你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种复杂的味道。一年四季,你身上总是混合着各种各样让你不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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