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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者(五)

发布: 2011-12-01 17:35 | 作者: 帕蒂古丽



        你变得对各种气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着一层一层墨绿色的香豆粉、红色的红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从你吃进去的花卷里渗进你的皮肤里,你的头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头上的这些调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们变得几乎一样,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里,这些味道暂时盖住了你衣服上、身体上和头发上沾染的家里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气息。
        你穿了三姨为你做的长裤,宽大得可以当棉衣罩衫的长袖衣服,头发梳了辫子纹丝不乱盘在头上,头上戴了头帕,跟表妹进回族寺学经,你一进寺门,满拉就停止了诵经,所有念经的孩子都停止念经,站起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异样目光包围,像一只不小心闯到羊群里的兔子,你内心充满了不安。   
        表妹使劲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头用眼神祈求满拉,满拉的注视和目送里,丝毫没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和表妹不一样,你穿着回族女孩端庄的衣服,你围了头帕,你闻到自己浑身和表妹一样,散发着周围回族人特有的气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装扮过的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会出卖你在这里会是一个异类。 
        你意识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没法证明你从骨子里是一个回族。你觉得满拉是有神力的,他隔着老远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你一出现在寺门口,就显得跟这里的回族娃娃不一样,那是一种长期和维族、回族和汉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们,远离汉族和维族,整天念经、说回族话,只在菜地和庄稼地里进进出出,不用到野地里去放羊。表妹们根本不用去学校,男孩子去了学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团。
        你不一样,学校里全是汉族,唯一的维族亚合普,找了维族的相好后,也退学回家放羊了。回族干妈家的几个男孩子,上个一两年学就戴起白帽子回寺里跟着阿訇和满拉念经了。
        在家爹爹念的经文都是维族调子,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你跟表妹们学爹爹的维族口音念古兰尼,她们像不认识你似的,瞪着眼珠子半天不出声,她们不敢确认这样的念法。你跟外婆学的古兰尼念给爹爹听,总是被他笑话成大舌头念经。
        你闻起来像个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没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里,也救不了。你回到家里,身上还是要沾染上浓重的羊膻味,在学校照样熏得汉族同桌捂鼻子。
        你觉得那股味道跟你干的活儿有关。家里一冬天都散发着热烘烘的羊骚味和羊反刍草料散发的混合味道。春天羊产羔子的季节,你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挤在烧热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墙边上产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里叫你起来,帮他扶刚生下来吃奶,湿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稳的小羊羔,染得你满身都是浓浓的羊奶和羊胎盘味道,母羊都很难分出你和羊羔的区别,动不动把刚舔了羊羔热乎乎、粘兮兮的舌头,伸到你的手和脸上,你身体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头上草料味唾液的气息。你觉得自己早晚会变成一只羊。
        在羊圈里,你跟羊羔子没啥区别,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头底下挤奶,奶涩住了挤不出来,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润一下羊奶头,羊奶头实在憋住了,你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挤。去野地里放羊,放得饿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给你羊羔吃了,一半给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里,胳肢窝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膻味。
        你慢慢发觉你身上的气味,跟爹爹的身上的气味有关。爹爹的光头上有一股浓浓的羊头味,棉帽子的帽圈、单帽子的帽檐挨近头皮的地方,冬夏都渗透着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剔透匠从来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层混杂着碎头发的油脂下来,像是从烤羊头上刮下来的,又黏又黑,带着火烧毛燎的羊头味。 
        爹爹替村里谁家念经宰羊,羊头和羊蹄总是作为酬劳送给他。就是没有送给他,人家也会煮熟了羊头、羊杂碎,留他吃好了,再带羊耳朵和羊舌头回来。爹爹说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头,会变得又听话、又能说会道。你怀疑爹爹的羊头味,跟他喜欢吃羊头有关系。
        爹爹的腋窝里的汗味很复杂,你和弟弟妹妹经常探究地钻到爹爹腋下去闻。那里有时候是一股羊肉、胡萝卜和洋葱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饭味道,有时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葱做馅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经常问爹爹:“爹爹,你吃抓饭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总是没好气地说:“连稀饭都吃不上,哪里来的抓饭、薄皮包子。”可你不相信那些气味是无缘无故散发出来的,你总是疑心爹爹瞒着你们去了谁家吃了抓饭,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从早上跟踪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噜,你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你发觉,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会散发出他最爱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厌了妈妈煮的回族饭,为暂时逃离妈妈和家里呛人的锅灶,偶尔会带你和弟弟到镇子里阿布杜拉的饭馆去解馋,爹爹想用一顿维族饭来证明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维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态地从大脑里调出那首最喜欢的维族木卡姆哼唱。跟他家里缝纫机前或外面的毛驴车上哼唱的相比,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似乎在饭馆的维族堆里,他更容易激动和捕捉到自己,让自己跟过去靠得更近。
        这是爹爹最幸福的时候,周围没有大黑驴、黄狗和鸡鸭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过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里念经、在喀什老街的裁缝店里做学徒的那个自己。他不用吃妈妈煮得像麻雀舌头一样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说那些面片像是醉汉嘴里吐出来的。他也不用闻着家里陈年的屎尿味,他从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暂时解脱出来,他几乎忘了在家里的那个自己。
        爹爹笑得让你觉得有点奇怪。他把六颗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这么做就浪费了它们的光泽和陈色。你这才发现,它们平时在爹爹嘴里完全是被埋没了,你几乎没有见它们完整地暴露过。在家里,你不愿意看到它们,爹爹的金牙让你战战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头舔金牙,是爹爹发怒前的预告动作。在维族饭馆里吃饭的爹爹,金牙看起来一颗颗都比平时大,比平时锐利。你心里觉得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镇里下一次馆子,爹爹可以转遍镇里仅有的两条街,端着老街上买的一盘抓饭,再到新街上配几个薄皮包子一起吃,这样才让他觉得没有白上一趟镇里。他会跟店主说起他小时候在喀什老街上,谁家的抓饭
        配谁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惊奇于时隔几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说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们的叫卖声……
        后来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里的食物关系不大,那是他记忆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么想得多了,浑身就会自然而然散发出他想象中食物的味道。
        妈妈身上没有爹爹那种荤味儿,她的口腔里常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玉米杆和干草的气味,类似马反刍草料的味道。她身上也没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总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气的人奶味。
        妈妈、外婆和几个姨姨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总让你联想到那是饥饿的味道。外婆说起过外公当年带着外婆、妈妈和几个姨姨,外婆一家在饥荒年月里,从甘肃扒上火车进新疆,最后被火车倾倒在了这片荒漠上,他们寻着生命的气息来到了大梁坡。
        青黄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刚刚下种,麦苗细细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开两个嫩嫩的叶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钱、树皮,都被人挖光掠尽了,外婆就让妈妈把地上刚冒出来的麦苗、玉米苗偷着挖出来吃。
        你怀疑妈妈是在用身上的味道,来记忆曾救了她命的玉米苗、麦苗和野菜、野草,就像外婆喜欢用唠叨来记住一些往事。
        你觉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用鼻子来辨别的。你的算术老师段老师就是个满身香味的城里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学,你算数作业还没做完,段老师把你反锁在女教师宿舍里罚你做作业。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画完了那些算术题,开始探究段老师身上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你在段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雅霜、上海香皂、万紫千红香粉。
        你在字典上查出了它们的称呼和用途。你在脸上抹了香皂,用脸盆里的剩水洗了脸,涂了雅霜,对着镜子擦了香粉,镜子里你黄瘦的猴脸,变得像小白骨精。满屋子香气让你觉得,你不再是那个羊圈里的维族黄毛丫头,你在段老师的宿舍里,当了一个下午香喷喷的汉族姑娘。
        回到家里,你求着爹爹给你来了上海香皂。在家里的洋铁盆里,你一遍遍用爹爹用卖了二十只鸡蛋买来的上海香皂,清除身上的异味。你用洗过澡的香皂水浸泡穿过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上海香皂奇异的香味。
        等水气一干,香皂的味道散尽以后,家里那种味道又顽固地占领和覆盖了你的身体。跟那种香气对比之下,混合着羊膻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妈妈经血的腥味欲盖弥彰。
        你想用持续不断的香气,掩盖家里各种各样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钱,买了卫生香。
        爹爹说:“你狗鼻子闻惯了汉族人的味道。”
        你家里点了卫生香,哈萨克邻居哈雷哈兹来借东西,闻到屋里的香气,斜着眼睛问你:“你点这个熏死人啊?汉族家死了人才点这个。”
        哈雷哈兹说完,把刚吃完抓饭的满手羊油,抹在油亮的卷发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兹扇乎着酸哄哄的风出门了,在屋里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膻味。
        你从身上哈雷哈兹闻到了跟家里相同的气味儿,你觉得要让人家不嫌弃你,就得改变身上的气味。
        你收了一个夏天的新疆红花,用卖红花换来的钱,去县城去买花露水和洗发精。两个小伙子挤到你旁边搭讪,回族模样的说:“看打扮是咱们回族。”维族模样的插话:“看她用乌斯曼描过眉毛,就知道是维族家的姑娘了”。你低了头不言语。
        “花露水和洗发精是汉族姑娘喜欢的东西。”售货员冲你笑着打趣。你买了花露水和洗发精转身就走,听背后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争执你的民族,售货员猜你是汉族,你觉得你有些方面,已经开始像汉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头,开始用洗发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学一样,梳起了光亮的马尾辫。你在衣服上洒了花露水,走进教室,男同学猜测着香味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同桌樱花闻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动不动对着你捂鼻子。
        随着你拥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发精,你身上那种顽固的气味,慢慢地在远离你,你觉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里,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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