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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嘴土狗

发布: 2011-11-24 16:40 | 作者: 唐棣



对于马州的尖嘴土狗来说,打狗队就是一支行刑队!这支队伍由生产队长钦点而成。在那一天,队长大人一大早召集社员们来田边开会。会议的主题开始时便和盘而出。社员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瞭,都瞭到了大片匐在地上的麦棍棍。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们瞭嘛!糟蹋田苗大罪啊。没饭吃咋闹革命促生产!作为一个党员,我……”队长的腮帮子一蹙,话像是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从社员们脸前走了过去。社员们扭脸,让眼神随他走。大伙愣愣地瞭着。队长走到不远处的榆树下弯腰捡拾起什么。后来,大伙瞭清了,别的话也不敢说。他把自家狗拽了过来。在大伙脸前,二话没说,从身后摸出榔头就敲。狗不及叫一声,就不动弹了,只有被扔到草堆上时细微地抖了那么几下。队长腾出手,挥舞着带血的榔头,继续这刚才的话题,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威严地站在死尸边上,说:“狗就是狗!有本事下辈子做个人来杀我,杀你!”大伙吓得往人后躲。
“给,接着!”他把榔头递过去:“你,就你,李盒子!”
“哎!叔。”
“吕瓦刀!”
“到,到,到。”
“孙棒头!”
底下没有回音。
“孙棒头哪去啦?”
“听说,他拉稀!”
“待会,你告诉拉稀的孙棒头,明天打狗!”
底下没有回音。
“他怎么老拉稀!”队长说着有点诧异,“樨头,听好没!”
“中!”
    “行刑队”组成了。分派完,队长从脚边,拎起栓狗绳,他从社员们脸前走了过去。社员们扭脸,又让眼神随他走。大伙愣愣地瞭着。队长走到那棵榆树下没有停下,一直走远了。大伙瞭不清人影,就散了。回家等着明天打狗吧。等着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扯电线的樨头、和或者刚拉稀的孙棒头,其中的一个把自家狗的脑壳敲烂,滴溜溜的眼睛打冒,满肚子的狗屎喷涌。
打狗队来了。他们敲响第一家大门时,尖嘴土狗们没意识到只是大难降临的开始。它们像平常一样,履行看家护院的职责。汪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声很快变得异常。失去了节奏的叫声,后来已尽哀吼。村人听在耳里,骂在心里:“浑是作孽啊!”像队长大人猜得一样,通过血淋淋的事实,他给社员们证明了施行打狗行动的决心!“有本事下辈子做个人来杀我,杀你!”有人在屋里学昨天他说话,学完还念叨:“大眼睛眼见要蹦出眼窝窝啦!”
话说,有好些年头没打狗了。现在,马州的尖嘴土狗大量繁衍。几乎家家养有至少一条。还有很多野狗整天在田野里晃荡。不是行为较温顺,很多人会误以为他们是狼。我娘小时候去别村走夜路常能遇上一对对的野狗跟着她。长相和家狗差不多,是马州特有的尖嘴土狗!只不过,浑身脏兮兮的,挂满了许许多多的泥坠坠儿。娘走在前,忽然停下转身看他们一会儿,他们就会夹起尾巴跑掉。娘就笑着接着走。
“狗就是狗!”她心说。
这一年,尖嘴土狗们起群时间较往年要长。乖乖的麦子在队长大人的眼皮底下一片一片的倒下去。可以说,他们交配的快乐是建立在麦子们的痛苦之上。队长蹲下身,在田边那棵榆树下,久久蹴着。终于,他站了起来。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身影晃了那么几下。有人从在田里经过,这些都让他看在了眼里。进村,他见人就跟人说:“明天有大事发生!”
人见他就问:“啥事?”
他就是说:“那知不道!”
就问他:“那你知道个啥?”
“知道的,我都说啦。知不道的,你们怎么问我不也没说?”
他把消息第一时间带回村。如实说了知道的,他就想,我这样一个实诚人大伙却知情。他自然半夜趴完婆娘,一个人把头搭在炕沿牢骚:“连我的情都不知。人不如个狗!狗,你给点好,还给你摇尾巴。打了它,它还会跟你凶!”婆娘也不搭理他,让他几句话前前后后,说到了天光。
他是没想到队长要打狗;没想到他能在他们面前,榔头一挥打死自家狗,活像碾死了一只蚂蚁;更没想到人比狗要凶几分!这人也是被队长瞪眼睛给吓坏了。转回家来,对自家狗说:“再凶也还是条狗!嘴再尖你也还是条狗!”婆娘早忘了他昨晚的话,走过来,扶着他,对着狗的尖嘴儿说:“你命就到了头啦!”狗少有机会一次见主子俩全跟自个说心里话儿。就美得啪啪摇起尾巴,越摇,他俩人越不晓得怎么再往下说这些话。是扯电线的樨头,把他家狗的脑壳敲烂的。第一下“咚”的一声响,榔头被皮毛弹了回来。第二下,只听得他挥动榔头前狠狠吼过一声。狗头脆响,露了一个红色的骨缝出来,白色的脑汁还在里面冒着热气。第三次敲下去时,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今天没拉稀的孙棒头在旁给喊起了“一,二,一二”。狗头碎了一地的白浆。狗尾巴像条飘带一样,随着它的身体落了地。“要不要了还?”孙棒头捂着肚子问。吕瓦刀踢了一下落地上的狗。见他们哭丧的样子,其中就有人默默说了句:“节哀顺变!”之后,他们拎上死狗出了门去。大门一关,门外的板车还没拉动,几个人的笑声传了过来:“哈哈,孝子贤孙伺候!”
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扯电线的樨头、今天没拉稀的孙棒头拎着榔头走向了下一户。一条一条的死狗在板车上越堆越高了。它们的血在土路上滴成一条绳子。在板车吱呀前行时,这条绳子还会摆动那么一下呢。土狗们疯狂吠着,很快地,吠声像口号一样,听上去像你喊我,我喊你。它们喊得人心里不是个味。全村的狗似乎同一时间比着赛着。这种声音有多年没听见了。这一年是一九七六年的六月底,麦尖扬花的那个时候。
……我跑到门口抱住“班头”,把它的小脑袋捂在怀里。“班头”的舌头不一会儿凑来我的嘴边,叭叭舔我,直把我舔得不得不留出段距离。而后,它还拿眼睛津津有味地瞧着我。我差点就给哭了。吠声继续。我家“班头”懂事地一声没叫,一眼一眼地瞧着我。你姥在屋里也做不了事。忽然,她匆匆从我俩身边走过,轻轻地,拉开了大门。你姥脖子搁在门外,一个劲说:“快点!还不快!”“赶紧跑吧,我救不了你!”我一边解绳索,一边推“班头”快走。“班头”抖了抖身子。滚在身上的草棍劈劈啪啪地落。“快点吧!”你姥在旁重复着。“班头”支愣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跑走。它跑到街口,又停住。我的哭被它瞧见了。“我救不了你!”瞭着它跑,我又补一句:“等没声了再回!”我刚回堂屋,坐在小凳子上,没擦净眼泪,门就响了。
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停在了门口。
“婶,婶,婶……不在啊?”打狗队的吕瓦刀,探头瞭了一眼狗窝,对里屋喊。“不在?哦,可能跑出去的早。”你姥在里屋说。打狗队的孙棒头笑,就说:“婶,我这用下茅房啊。”在他进去蹲茅房时,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还有扯电线的樨头,依着大门,吹口哨。吹一会儿,抽一会儿烟。院子静静的。孙棒头接完手出来。几个人一点头,没说什么,把门给合上就走了。
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吱吱地过了我家门口。
后来,才知道“班头”是跑去找我三叔。三叔住西街子,往西就是田地了。听你三爷说,狗东西也知道咱们有亲戚哩!“班头”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一脸胰子,瞭着它的大眼睛。它跟我摇头晃脑,又在我的腿上蹭。听一会儿不远处的狗叫,又唧唧跟我叫。平常是三叔对“班头”最好,省下吃的给它。危难时刻,它盘算好去找他救命。最后,三叔给它在门口的麦田里,指出一条道:“你顺麦垄沟往西跑,有多远跑多远,等没声了再回!”“班头”瞧着他,唧唧叫着不肯走。“我就急了,我就狠踢了狗东西一脚,我就……”三爷说着,眼里像又出现了金黄色的麦穗响成一片的情景。他抹着眼睛说,“班头”一去,没个回!
跑啊跑向西是哪里我不知道露水这么大搞得我眼前几乎模糊一片金色麦田我知道就在我的四周随风摆动哗哗的声响越来越大。屁股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我开始怀念三爷的样子他总给我留下吃的我吃完家里的再去那里吃一天等于吃两顿。村里的狗们谁不羡慕我!我跑啊跑泥巴裹在我的脚上速度收到了阻挡。浑身的雾水让步伐越来越慢我觉得身体好重哇。腿不听使唤哇三爷你为啥踹我哇。这村出大事了我快跑啊快跑。兄弟们开会说的事情居然是真的人要干什么哇,甩在身后的叫声好惨哇,我不信昨晚他们说的,他们隔着院墙,三五议论,说得好不热络。我汪汪回驳他们。我娘还出来看了我一次,眼神好奇怪哇。兄弟们都死了?虽然,他们都咬我尾巴,把唾沫撒满我的脸,其实没什么我不愿意他们死哇。我看到了那辆车,我跑出来时想咋办啊……
没想到打狗队打完西街子,又拉着那辆车回到了东街。这是到了下午了。有人从门缝探出头,叫:“婶、婶、婶……”说着,见有情况,直接缩回头,喊:“婶、婶,婶子家的狗,叫我们好等!”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就停在门口。“班头”浑身挂着露水,刚喝一口水。和平常不一样,它朝他们夹着尾巴瞧,并没有汪汪叫。他们走进院子时,它愣在那里不动。我不知如何好。你姥从屋里出来,也没有说话,径直揽过了我,拿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吓死啦我腿不听使唤得得瑟瑟地看他们走了过来。他们要杀我么?我可没参与破坏麦田行动哇。他们揪着我的脖子,脚下就空空的。那榔头朝我的头挥来,我闭了下眼,好像睁开时,开始没啥,蒙上一层红纱而已。我眨了眨,就来怪事了。他们几个人还有院子里的花草,还有我小屋都涂了漆一样。好奇怪哇。兄弟们叫得那么惨,太不勇敢哇,我没有感觉疼,只是觉得晕,我好像没叫出声吧,我从远远的麦田外坐着,村子上空的雾气总算散尽了。我一边看,一边舔身。耳朵也没闲着,声没了,我抖抖身子,开始往回跑啊跑,一路上我就想不如不舔,搞得身上毛楂楂的,脚趾上的泥硌得我好疼,我回头去问问三爷为啥踹我。我困了。
当我眼前重新明亮起来,他们走了。我冲出你姥的怀。“班头”的小脑袋上露出一个大洞,汩汩冒血,眼睛也突着。我哭着把它抱到堂屋的柴草上,把它的露在外面的舌头送回血嘴儿。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吱吱地过了我家门口。“班头”有气!我以为,就像你姥说的,伤很重,活不了。我抱着不放,她独自在葡萄架下早刨好了一个坑。“班头”第二天还活着,第三天中午,我们吃饭时,它眼睛已缩回了眶中。一个星期时,头上的洞也结了血坨……“班头”被卖了四毛钱的事,到现在,还要引得娘哽咽。“它被人兜着四条腿,像我往集市抱时一样。”
七月就地震了。地震专家后来到马州调查震前情况,人们还都没忘那场奇景——“大约七月中旬,土狗们成群结队从麦田里带着古怪的叫声朝村子围上来。最后,麦田几乎被踏平了。远望去,它们就像一支严整的军队似的等待着什么。而后,听得人浑身发抖的哀嚎就在全村蔓延开了……”生产队长吓坏了。吕瓦刀正在田边的棚子里值班,见事态不妙,拔腿就跑。他跌跌撞撞进了村部院子。
“队、队、队、长……”他喊。
队长问:“是狗,是狼?”
他急得要哭:“那知不道!”
“有多少?”
“那知不道!”
“你不是从田里来么?”
“没敢瞧!队、队、队长啊,不不、不怕你你你笑,我、我我,听那声浑浑浑身抖。”他说。
队长坐下来,在桌后按住了腿,骂他一句,自己又嘟囔:
“日,当然是狗!”
按马州第三生产队的队长所说,土狗们围着村嚎了一个下午,直把黑夜唤醒了才停歇。等声音远了。他才走出可院。街里已是人声嗡嗡。他来到那片田地时,那里聚满了人。“要干啥?睡觉!又不是末日。”说着,人群散开了。留队长一人兀立在漆黑的田埂。人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警觉起来,一边四顾,一边拔步追向黑夜中的人群。
在那支雄浑的土狗队伍中好像有一条,长得很像她的“班头”。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尖嘴土狗。大地震以后,好像所有的尖嘴土狗就都从马州土地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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