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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则

发布: 2011-11-17 19:27 | 作者: zhuaxiaomao



        梦杀
        
        他睁开眼睛,关掉电源,收起了现场。他现在还能自由的走动,到我这里讲述他的罪行,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善后工作,消灭了证据,那人倒下之后的事,我一无所知,他留给我一个形象,就和我告别,其时太阳已经下山。我送他到楼下,路上有许多人在扫树叶,怎么一下有了这么多树叶可扫。集体的忙碌让人感觉他们都是监视者,实际他们什么也没监视,透过树枝能看到更多的天空。我被感染了,他讲述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而我若有若无地分担了他的罪。他是否将继续讲述下去,直到凛冽的深冬。到那时候,我们一起聚在未知餐厅的角落,彼此碰杯,直到深夜,服务员趴在桌子上熟睡,我们一起转头,看到那个身首异处的人躺在旁边。好像他又闭上眼睛,放出了现场。
        他说那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个矮胖的卷发男生,十几年过去好像没有太多变化,他们临时来到北京,从同学那里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联系,约在他家里见面。开始彼此有点生疏,但毕竟有三年的记忆,由于不久就可以告别,可能从此一生不再相见的预期,他们开始毫无芥蒂的回忆,回忆是最大的乐趣,你看,这是我的回忆,这是我的,他们像搭积木一样搭往事,搭到中途推到,搭另一些往事,一直搭到太阳下山,好像两个从未谋面的老乡变成了朋友,他们互相推了几下,以示彼此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他在讲述中给了我一个句号。同学要告别了,妈妈还在亲戚家等他,后天他们还要一起离开北京,以后来北京记得找我玩。同学弯过腰取地上的外套,他看到他肥胖的腰身,玩笑地说,你该减肥啦,你看你腰多粗啊。时间会在某一个未知的时刻延长,似有预谋,当一切静止的时候,他来到厨房,找出了切排骨的斧头,从厨房回来,同学已经穿好了一只袖子。我应该略去那些细节,希望善良的你不要去想象。一把沉重的斧子在正常人手里是不会有速度的,而在战士手里,它有着死神一样的迅捷,不可逃避的死亡提前到来了,鲜血远比想象要多地涌在地铺的被子上,衣服阻挡了血液的溅射,一张脸孤独地向下,作为头颅保持了它的困惑和尊严。
        这便是我要分担的罪行,但仅只是开始,作为聆听者,我们还要承担余下的罪,对于善良的你,我希望告诉你,他已经获得了惩罚,他已经和我们那些在餐厅角落碰杯的人来到这个共谋的黑暗世界,在这黑暗的世界,对那最初的罪,我们有数不清的善后工作,依然在进行,而所有的善后无疑让我们的世界更黑暗。希望此时挽你手臂的是光明的天使。她即将带你飞升至但丁的九重天。
        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时间因为死亡的阴冷加快了它的脚步。我不知道他的房间是什么布局,是的,有一个地铺,一床被子,在落叶的路上送走他之后,我把这些东西搬到了我的房间,希望我的亲人不要看到这些邪恶的文字。我无所适从的面对那具与我无关的尸体,并意识到灯是开的。我关了灯,看了一眼对面的黑暗的窗户,拉上窗帘。我感到恐惧出现了,恐惧因为过于胆小从我身体里溜出来,我希望把它拉回来,但它蜷缩着,越缩越小,这个常常跑来打扰我的家伙临阵脱逃了,它已经看到的让它预感到了即将看到的。
        这个倒下的人马上就要回家了,他的家人会找他,这时他的电话响了,电话不是问题,我找到那把斧头,在厨房洗干净,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在洗过的现场发现血迹,我还需要买一些排骨,用斧头切一些排骨,扔到冰箱里,警察随时会来,处理掉这个胖子,类似的事数不胜数,而在闹市,只有一种办法,下水道,柔软的,坚硬的,锯子,锤子,鲜血的被子,剪刀,烈酒,火焰,排骨汤,哦,不能有筷子,不能有酒杯,炒花生,油渍的手,不眠之夜。电话在凌晨又响了一次,静音,电话追踪,检查房间,出门,公交,听手机音乐,电量不足,关机,动物园。我希望善良的你对这些词汇不要有后续的联想,光明的天使已经牵着你的手飞升,你只是回头看到了一些无关的词汇。这些只是日常生活的词汇。锯子,锤子,哦,这是居家男人的必备品,不要惊慌,鲜血的被子,哦,世界上有两种人,有些人总会在不小心时造成这些场面,是的,你不要产生联想,这是与你无关的世界。
        当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我回到自家楼下,那只有我的指纹的酒瓶,在这世上,有些人依靠侥幸生存,另一些人不那么侥幸。那些扫树叶的人还没出门,昨晚究竟刮了多大的风,树枝布满了蓝天,好像我此时的眼白。我看到警察,听到敲门声,在楼梯的拐角,出现了三条同样的腿,开门,看吧。你刚才去哪了,去车站送同学,什么车站,到哪,阜成门,动物园,送谁,胖子,胖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你撒谎,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若无其事扫了屋子一眼,我想找回恐惧,它去哪里了。你先留在家里。
        他们走了,他们是在恐吓我吗,或者有所谓职业的直觉,我开始收拾桌子,打扫房间,洗马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猜测,一些人尽可能已经习惯往最坏处想,我也和他们一样,世界在这里已经没有最坏,它处处都是底线。而我正在用铁锨一下一下挖出第十九层地狱。
        当他们在回来的时候,我的眼神和他们的眼神彼此坦白了一切。你杀人了,是的,杀了,你分……,是的,你消灭了证据,是的,如你所见,在你们确定一个人已经失踪的那段时间,我夜以继日正在做的就是这些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的房间里有一具尸体,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因为我是扫树叶的人。但我们的对话是如此客气,我们发现他失踪了,我们怀疑你和这起失踪有关,请配合我们的调查,好的,我们现在要做一些取证工作,这是我们的收据,请看好,法律赋予我们的职责,我们不会过多打扰您的生活。
        那天,在餐厅的角落,这是我的故事,我们都喝了许多烈酒,吃了许多花生米,第二天,我们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只有一个人熟悉这里,我口干舌燥,感觉自己是用烈酒和花生米做的。我们都躺在地铺上,床单很干净,被子很干净,阳光透过许久不擦的玻璃照进来。
        我忽然想起那把斧头,那把简单的切排骨的斧头,他的宽度太小了,细节在瞬间的扩充加深了我的罪恶。
        他给大家倒了热水,叹了一口气,嗨,今年白忙了,我跟你们说过了,我的那个经营多年的小说破产了,我几乎完成,但它的臃肿让我不忍卒读。
        我们大家一起嘘他,切,你还说,有完没完。
        
        蓬 莱
        下山那天,师傅和二人吃过早饭,认真地洗过碗筷,一同来到绝壁。望着视野中无限的山峰,师傅说,“你二人记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话虽然说了多次,没有重复的。”三人一同吹了片刻山风,师傅独自返回了旧观。
        小者问信林子,“我再没有机会来此修行了吗?”
        信林子说,“机会是有的,但你看这破观,以你的天赋,几年后大概不屑于此地了。”
        “师父为何赶我下山,一点理由也不给吗?”
        “理由一定是有的,我是参不透,答案在你身上。”
        二人沉默,信林子说,“小者,以后我不是信林子,江湖上再无信林子这个无名小辈。日后你若听到李元这一名号,多半就是我了。若听不到,也无需记挂,为兄不过一介凡夫,未必有成。”
        说罢拍了一下小者的肩膀,拾路下山,小者看了看信林子的背影,忽然喊到:“师兄为何不驾风?”
        背影说。“无路可走啊。”
        小者本想随着师兄一起下山,总觉得不妥,“师兄未必喜欢我跟着,那么剩下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回道观,一条是绝壁。看来我也是无路可走了。”
        两位徒弟下山后,观中只有荒园一人。小者遁去时,荒园感到一阵凄凉,仿佛深秋。自己一生算是收过了两个徒弟,说起来,除了一些皮表的功夫,平生的所悟几乎一字未传,也不知两个徒弟领悟了几层。在这不深不浅的山中,荒园每日用功参悟自然,自然也从未传他一字。他以此传道也不算误人子弟了。
        徒弟走后不久,荒园打了一个包裹,装了几件换洗的干净衣服,往深山走去。
        无人的旧观很快荒废,漏雨,墙倒,新发的小树历经风霜,长成十人合抱的古木。旧时砖瓦早已成灰,期间小者回山一次,彼时眼前的所见让他无法确信是否师父施展了遁形之术。向废庙拜了几拜后,最后一次离山而去。
        小者曾是江湖中无人不知的侠义之士。行走江湖中,常常被问及师传,小者便说师傅是信林子。对方往往不再问下去。信林子是谁,实在是闻所未闻,想要多问,又怕冲撞到小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江湖中爱捕风捉影的闲人颇多。最终查到信林子是清流山玄真观的,天下清流山不下十个,玄真观则以数十计,而清流山上有玄真观的,只有一个,却早已废弃多时,从废观的规格看,顶多是个山神庙,兴许有哪个看破凡尘的凡人在此烧过几年香,无论如何不是小者这种人出身的地方。况且所谓信林子者,似乎有人知道,但那人根本找不到。
        然而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也没有人敢问小者的大名是什么。
        小者有没有大名,没人知道,大凡有点江湖经验的,都知道有这么个小者,大概每个人都是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问清是哪两个字,出身何门何派,问到最后,所有的消息都一样。乏善可陈。小者用的什么功夫,也是捕风捉影,小者有什么英雄事迹,众说纷纭,但没有人敢怀疑江湖上有小者这一号。至于为什么不敢怀疑,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个新兴的帮派自称是小者的门人,该帮派的人行侠仗义,多身怀绝技,维护师父的尊严。该帮派自称小者派,没有据点,没有掌门,没有组织,只有门规,门规就是:
        凡小者派门人,每日饭前必诵小者名号,平时以行侠仗义为己任,刻苦修为,但凡有劣迹的,自行逐出门派,改过自新后可重新入派。
        因此一来,人们都认为这是小者自立的门派,因为这样一个门派,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也不算有约束,纯粹是苦修的组织,所谓每日饭前必诵小者二字,也算不上个人崇拜,这样一个名号,顶多是自修的一句引子,教人谦虚而已。
        时髦的东西很快就过时了,在小者回山后不久,江湖上所谓的小者派迅速销声匿迹,好像曾经有过,又好像没有。有人试图重立门派,结果无所作为,饭前诵小者名号也沦为笑柄。
        十几年后,人们再提到小者派,就像提到自己懵懂无知的青年时代,又过了十几年,人们再提到小者派,就像回忆一个故去的老人,多了一些豁达,再往后,人们就说,小者是个有功夫的好人,兴许也是个半仙,一个贪玩的游仙吧。再往后,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就没人知道小者派了。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这期间的百年,似乎发生过什么,却如海上的浮光掠影,不曾有任何意义。小者一个人坐在船中,依然参不透师父为什么要赶他下山,也许是师傅疲倦了,或者再没有什么可教的,或者师傅想要全心投入自身的修为,答案可以有很多个,每个都可以解释,但这些都不是答案,没有一个是小者可以确定的,如他现在的漂泊。他有时想到师兄说的答案在你身上,而自己身上有什么,这似乎是个比师父为何赶他下山更难的问题,要了解自己,了解师父,才能知道师父为什么赶他下山,两样没有一样可以做到。小者多次决定不再纠缠这样的问题,慢慢地他也不去认真想这些事了。
        船靠岸后,小者向一个渔村走去,村头一个看海的老人喊到,“年轻人,你过来一下。”
        “你过来一下,我问你,在海上看到我儿子了吗?”
        “没看到,这一路没看到一个人。”
        “我儿子出海多年了,还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吉凶有命,老人家没有请人在海上找过吗?”
        “没找到啊。”
        “那我去给你找吧。”
        说罢小者又回到船上,“这是怎样的宿命啊。大概因为我太过认真了吧,我若敷衍两句,现在许不会又回到海上了。”然而,既然已经回来了。
        老人愣怔着,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意思,眼前便又是茫茫的大海,似乎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他思念儿子产生的幻觉。
        海上的漂泊,如果没有星辰的参照,几乎不知道方位时序,在繁星中,小者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小渔村太远了,老人大概早已故去,找到他的儿子也没有意义了,他的儿子如若葬身鱼腹,自己终其一生也找不到。
        小者再次靠岸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小渔村,老人依旧坐在村头看海,似曾相识的印象,他向老人走去,老人喊到,“年轻人,过来一下,”
        “过来一下,我问你,你曾经到过一个小渔村吗?”
        “我不知是否到过,大概我是第一次来到渔村。”
        “海上的颠簸让你恍惚了,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老人说:“我想你见过我的老爹啊。”
        “你是他的儿子?”
        “我是一个渔夫的儿子,一次出海迷路了,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因为贪玩把船划远了,再也没找回去。”
        “我也曾见到一个丢失儿子的老人,他和你长得很像,也许是你的父亲。”
        “你怎么会记得他的长相呢,你见到我,就想起了那个老人。如今我的儿子也在海上走失了,你会帮我找到他吗,你会在有一天找到他,也是像我一样的老人,而他的儿子也已在海上丢失,你从未变老,却见到一代代老去的人,他们都丢失了自己的儿子。”
        “老伯,你说我应该相信我所听到的吗?还是相信这只是我长期在海上漂泊产生的幻念。”
        “我不知你是否应该相信这一次的所见,或者相信上一次的所见,或者你从未离开过那片渔村,只是在岸边的困倦中被海风吹发了一场漂泊的梦。”
        小者独自笑了笑,他知道这不过是终日海上漂泊的幻念,一定是了,长期的孤独让他产生连绵的幻觉,他不相信一个渔夫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幻想如此真实,而且像醒不过来的梦一样挥之不去。他尝试醒过来,却找不到幻境的边界,他不敢离开老人,假如离开了老人,那他将再次航行在海上,真实与幻想重叠的时候,记忆会受到欺骗,他便永远找不到醒来的路。
        小者又看了看老人,老人双目无神地看向远方,眼前是安静的海,海浪拍岸。小者发现自己的船逆着波浪的方向飘向了海的深处,看来他必定要留下来了。
        “老伯,这次我不能帮你找儿子了,我的船已经漂走了,我要在这个村子住下。”
        “住下也好啊。想必我的儿子也和我一样在某个小村安家了,他也终会守在村头,看着海,希望有一个流浪者给他带一个无须回复的口信,毕竟我要感谢你,带着我父亲的一丝气息找到我。”
        “老伯,村中可有我住的地方?”
        “天地给我们都留下了地方,你看我终日守在这颗石头旁,风吹雨打也没有离开过,我老去那天,鬼魂就附在这石头上,现在我每晚都和石头里的鬼魂说话,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摆好宴席等我过去了。村子里怎么会没有你住的地方?”
        小者回头看了一眼海,小船已经不见了。零星的渔民打渔归来,海风飘来了隐隐的话语。
        这没落的小村,如果从天上看,应该只是疏忽而过的存在,人们喜欢分散开来,这是老子的说法。小者心中这样想的时候,并不愿意就住在小村里,他大可以随风隐遁,不留痕迹,但如师兄所说,那终是无路可走。人总要回到路上。小者住在了村里。
        一住五十年,五十年来,小者不曾出过一次海,起初他怕出海,一旦出海,或许就重新开始流浪,几年后他娶了村里一个女孩,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女孩大两岁。十几年后,男孩和女孩各自成家,小者和妻子一同照料这个小家。他们靠编制渔网打造渔具为生,转眼到了暮年。
        小者送走妻子那年,想起了曾经在海边见过的老人,老人早在他结婚之前就去了他的石头世界。他想找那块石头问问老人现在过得怎样,石头已不知去向。小者成了渔村的长老,受人尊敬,他的孙儿外孙们都喜欢过来找小者讲故事,小者给他们讲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孩子们都很高兴,但他的儿子和女儿不太喜欢老头子的这些故事,两家人都是出海的,对那些奇异的故事有些顾忌,不过他们不愿驳了老人的兴致。一直到老人垂垂老矣,话也说不明白。那时候,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孙辈。
        小者躺在院中的木床上,看纷纷飘过的流云,依然如同躺在海中小舟上看到的一样,夜晚流星划过的时候,小者听到儿童的喊叫,他意识到这喊叫和记忆中海豚的叫声相似,便恍惚意识到自己依然躺在随波逐流的船板上。
        小者想,“我确实已经度过了一生,生命如此短暂,记忆世代累积,活着的时候找不到道路,想不起自己为何至此,也想不通自己要去往何处。如今我在这似海非河的幽冥之境,才知道自己从未老过。这就是答案吗?如有疑问,就必有一个答案,如有答案,就必生一个疑问,周而复始,生死蹉跎。”
        
        章鱼

        那个人小时候养过一条章鱼,一次路过水产市场,他看到一个慢吞吞摇头摆尾的动物,那时候章鱼还很小,只有一个巴掌大。他爸爸说,这个是章鱼,他说,给我买一条吧。他把章鱼当成了一种宠物,于是爸爸就摸出钱包买了它。
        实际上章鱼是用来吃的,所以妈妈看到父子两人回来时说,呀,这个以前没做过,像鱿鱼一样炒一炒就可以吧。儿子说,这个不是用来吃的,这个是用来养的,我还需要一个鱼缸。妈妈有点扫兴,失去了一次尝鲜的机会。
        第二天,爸爸下班的路上给儿子买了一个小鱼缸。章鱼就从盆子里搬到了鱼缸里。章鱼是在咸水里养的,儿子从厨房拿来精盐,撒了几勺在鱼缸里,用手蘸着尝了一下,嗯,差不多了。过了一夜,儿子发现章鱼还活着,很高兴。它看起来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有一天放学回家,儿子发现章鱼的一条腿搭在鱼缸的边沿上,那个布满吸盘的东西单独出现在他眼前把他吓了一跳。他去厨房拿了一条筷子把它拨进去,章鱼看起来没有意见。不过它似乎有点害怕,躲在鱼缸的远处,两个小黑眼睛不知在看什么。
        因为章鱼总是安安静静的,儿子渐渐对他没有兴趣了。有时候甚至忘了喂它。还有一次,他发现章鱼整个脑袋都趴在鱼缸沿上,好像不需要喝水似的。他担心章鱼有一天爬到外面回不去,也许会渴死,就找了个细网罩在上面。
        有一天,儿子考试考了一百分,他很开心,去给章鱼喂食,发现章鱼的一条腿又搭在缸沿上,它不知怎么把网眼弄破了几个。这勾起了他以前的回忆,看来章鱼的腿比以前粗了,脑袋似乎也大了一些。儿子朝厨房里的妈妈喊,妈妈,章鱼长大了啊。
        妈妈说,做了吃了吧,今天考了一百分,庆祝一下。儿子尖叫到,不行!它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吃了啊。妈妈说,我和你开玩笑呢,傻儿子,你真要吃我还不让呢。然后儿子发现鱼缸的水有点浑,就到厨房接水给章鱼换。妈妈看儿子在接自来水,问到,接水干什么,儿子说,给章鱼换水啊,妈妈说,记得先晾一晾,水里有氯气的。儿子说,我以前都没有晾过的,没关系。妈妈说,是吗,我还真没注意,晾一晾有好处的。儿子回去看了看鱼缸里的浑水,有点等不及,他急着看水清的样子,就赶快给鱼缸换了水。他趴在桌子边欣赏了一会儿缸里的清水,很满意。看来缸有点小了,今天要让爸爸给买个大的,这样章鱼会长得更大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子说,我考了一百分,爸爸听了很高兴,说,你要什么奖励,儿子想说换个大鱼缸,忽然想起上次在书店爸爸说,如果考一百分,给你买一套大英百科全书,于是马上说,你不记得了吗,上次你说要给我买大英百科全书。哦。爸爸想起来了。他的确是忘了,心里希望儿子也忘了这个承诺,那套书太贵了。不过儿子爱读书的热情让他下了狠心,好,明天下班我就给你买。不过有言在先,买回来可要看的,不要一放在书架上就不动了。儿子说,我才不会呢,你和妈妈才把书放在书架上不动。妈妈听了咯咯笑起来。
        后来儿子又想起鱼缸的事,想和爸爸说,不过心里又想,爸爸已经给他买了那么贵的东西,就不要再提要求了,章鱼就委屈一下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给章鱼换水的时候似乎忘了放盐。他立马爬起来,跑到客厅。他听见妈妈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呀这么晚了,然后妈妈卧室的灯亮了。妈妈趿着拖鞋走了出来,看见儿子趴在桌子边看章鱼。
        章鱼怎么了,这么晚出来看它。
        妈妈,我今天给它换水忘了放盐了。
        是吗,那它怎么样了?
        好像比以前黑了,它是不是要死了呀。
        儿子说完,很快跑到厨房,拿来了精盐罐,挖了两勺精盐撒进去,又用勺子搅了搅。
        妈妈看了问,你以前都用这勺子搅的吗?
        是啊,不然我用什么搅。
        妈妈听了,说,把盐放回厨房,快睡觉去吧。
        妈妈回到卧室后,儿子又听见爸爸说话的声音,嗡嗡的,然后妈妈也呜呜的说了什么,好像在讲外星语言。鱼缸里的章鱼爪飘飘摇摇的,好像在随着刚刚搅盐产生的水流浮动,儿子不太确定它是不是还活着,用勺子碰了碰章鱼脑袋,章鱼还是没有反应,儿子想,坏了,它不是死了吧。于是又动了动它的脚,章鱼好像没有反应。儿子想起他好像好几天没有喂章鱼了,它不是饿了吧,就到冰箱里弄了一点肉扔进鱼缸,章鱼也没有反应。但看起来又不像死了,死了不会浮起来吗,或者软成一滩,这个样子好像是活的。他看到章鱼的爪还是飘飘悠悠的,又用手探进鱼缸摁了摁它的脑袋。章鱼爪似乎动了动。嗯,真是奇怪的动物,应该没死吧,大概是离开盐水太久了。
        第二天早上,儿子第一个醒来,他发现鱼缸里的肉已经没了。
        后来,他们换了大鱼缸,爸爸到底没有给儿子买大英百科全书,后来,爸爸又给儿子买了精装的大英百科全书,还有英文原版的,直接从外国带回来的。后来,章鱼有了自己的水族箱,水里不再撒精盐了,而是纯正的海水提取物。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客厅的墙上挂了一个巨大的电视。再后来,儿子结婚,章鱼一直活着,它已经长了很大的脑袋,儿子的老婆是个全职家庭主妇,每天都在看电视,大部分时间她都看娱乐节目,美食节目也是每天都要看的,还有电视剧,花花绿绿的颜色从水族箱里反射出来,有时候能看到章鱼亮晶晶的小眼睛。有一天,主妇在看动物节目,正好讲章鱼的生活,看了一会儿,她就走到水族箱旁看里面的大家伙,章鱼看到她从沙发上起来,马上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活动它的八只脚在玻璃墙壁上慢慢移动。主妇看了很长时间,因为她每天都要过一段无聊的生活,章鱼走了一会儿就停下来,飘在水中,慢慢悠悠地晃着它的脚,好像很安闲的样子。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许多年,直到夫妻俩都老了,有一天,老太太看着章鱼说,你说,章鱼的寿命有多长啊,老头子说,说起来它都活了快一百年啦。过了一会儿,老头子说,你说,它真是章鱼吗,我怎么觉得它不会死啊。是啊,老太太说,我觉得它好像一直在长,你说它刚买的时候只有一个手掌大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章鱼把一条腿搭在水族箱沿上,两个黑眼睛看着他们。
        老头说,我觉得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说什么。你说万一我们死了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放回海里呀。接下来他们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似乎放在海里不太可能,也许它到了海里,不能适应,很快就死了或者被什么吃了。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雷声大作,老头子失眠了,他来到客厅,发现有点不适应,水族箱是空的,他把老太太喊来,你看,章鱼不见了。他们找了很长时间,老头分析,如果它爬出来了,应该有水痕,但地板上什么也没有。章鱼就像蒸发了一样。这时老太太喊到,你看。
        他们往楼下看去,好像有一个大蜘蛛一样的东西,雨水打在它身上。
        那是我们的章鱼吗?
        看起来是。
        它怎么跑出去的?
        大概是在缸沿上晾干了再出去的吧。难道是滚着出去的?
        它为什么要出去呢?
        嗯,我还是觉得它不是章鱼。
        老两口说话的时候,章鱼正在夜色中向楼上看,他们不知道章鱼正在看他们。
        章鱼感觉两个人好像没有下来找它的意思,就转过身,一条一条地移动它的脚,很快就在大雨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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