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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啼

发布: 2011-11-17 19:22 | 作者: 刘未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跟自己商量要不要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扔了。其实每次出门我都会为这件事徘徊一阵,今天我下定了决心,还是扔了吧,因为考虑到垃圾这东西再存也不会升值。
        但是当我打开垃圾桶的时候我有些错愕了,因为垃圾变成了一箱的纸币!但是,但是这些纸币却细碎的有如粉末。我找来一盏紫光灯,在垃圾桶里照了一下,居然在各个角落里找到了纸币上应有的所有防伪标识!
        好吧,这是真币。
        最后我决定再把这箱垃圾放一放,并把我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轻轻的揉了一下,一同塞在了垃圾桶里。
        今天早上阳光清澈,凉丝丝的犹若甘醴。但这个城市并不干净,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与土壤接触的东西都被尘土覆盖着,包括楼房、路灯、树木花草等等一切,是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灰头土面。
        这时,我的耳后响来一声极烈的车鸣,于是,尘土们飞了起来,它们就像受惊的鸟群,挣扎着涌向天空,它们推攘、碰撞,相互撕咬,将整个世界覆盖在阴霾和噪声之中。昏暗的一天,正式的拉开了它厚重的帷幕。
        这个城市所有车辆的车头都装有巨型的喇叭,哦不,应该说所有的车头都是一个巨型的喇叭,它们变成这样就是为了每天把这个世界叫醒,并时刻提醒人们: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由于噪声的影响,所有建筑物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十年,而且,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建筑的寿命也在逐渐的缩短。噪声的震荡,使得建筑物从结构内部开裂,并逐渐粉碎,当它们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副靓丽的墙皮,而墙体内部,则被粉碎成锯末,你只要一拳挥过去,就可以将万丈高楼瞬间击倒。
        你看,我们是该赞美这个世界持久更新的生命力呢还是该对这短命的世界扼腕叹息?好吧,还是仁者智者吧。
        我每天早上早起,为的就是呼吸每天的最后一口空气。然后,我会在遮天蔽日的混沌中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并不讨厌这些尘土,因为我知道,它们不止是沙尘,它们更是生育我们的土地。
        今天我要去看望我乡下的爷爷,他今年九十九岁了——他已经触到了生命的穹顶。在这个年纪,我的爷爷毫无保留的展示了他应有的老态:他耳背眼花,腿脚失灵,且患有严重的肺部疾病。
        我的爷爷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坐到宽敞的庭院里,与那个隐身的太阳心有灵犀的对视。当然,这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潮湿,他开始迷恋上尘土的味道。他说,他很快就会把自己种到结实的土壤里,但他决意不再发芽,绝不。
        所有生命鲜活的东西都对我爷爷心有怯意。爷爷告诉我,人们真正害怕的不是生而是活。这话从他嘶哑的有如碎石般的喉咙里爬出来,使得周围漂浮的尘土退避开来。
        我的爷爷在四十岁的时候只身去了东北,据说他独自一人在某片山林里生活了三十年,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居然跟走的时候一样年轻!面对乡邻的惊诧和疑惑,我爷爷只是清淡的告诉他们:只要不与人交往,就可以被时光遗忘。
        我爷爷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乌鸦回来,它有一个简单的名字——小黑。但是没有人真正的见过这只鸟,除了我爷爷。因此,小黑只存在于爷爷的语意中,但鉴于我爷爷经年往复的叙述,它存在的真实性从来没有遭到过质疑。
        也就在我爷爷回来的那一年,我出生了。但自打我记事开始,我爷爷就像现在这么老了。据说,自他回来之后就开始迅速的变老,“一日三秋”这个词在此处非常的恰当。
        他就像现在这样,在这个宽敞的庭院里枯坐了三十年。
        我爷爷跟我说,从前他生活过的山林里没有尘土,也没有噪音。所有的林木生长在山石和泉水之间,那里阳光明媚月光皎洁,那里水至清山至洁,对,那里的石头光可鉴人,用我爷爷的话说,就像用舌头舔过的一样。
        这样的叙述给了我一个梦境:在一片洁净的山林里,泉水静卧在青石之间,所有的生物恪守着宁静。它们从不互相诋毁,也从不互相恭维。那些安静的动物,它们唯一值得做的就是清洁那些石头——用自己的舌头。那些石头光可鉴人。还有我年轻的爷爷,他长发蓬松,赤身裸体,像任何一只动物一样,毫无防备的坦荡着自己的生殖器。
        今天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正一如既往的端坐在庭院里。我上前打招呼,他却对我毫无反应。他只是自顾自的说:“小黑,你是我唯一的后代,我把你留在这个世上不是要证明我曾经活过,而是要人们知道,生命曾经找过我。”
        我伏在爷爷的耳朵上,大声的说:“爷爷,我是刘未!”显然,我已经习惯了爷爷混沌的脑袋。
        “我知道你是刘未,”爷爷依旧波澜不惊,“你看,你的羽毛都变白了,小黑,将来你要讨媳妇一定要讨到个皮肤白的,这才般配。只有月亮配得上黑夜。”
        我很无奈的笑笑,随即坐在了爷爷身边,就这样,我将默默的在这里坐上一整天,任爷爷胡言乱语或沉默。我不知道这样的陪伴算不算是一种交流,但我想,小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吧。
        我爷爷死在他一百岁生日的前一天,他说,他这辈子的负累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担上两个零。
        我没有看到我爷爷所谓的潮湿,他的遗体变成了木头,坚硬而干燥。在火化的时候,他忽然剧烈的燃烧,就像炫耀他的生命一样炫耀着自己的死亡。随即,他变成大片的灰尘,径直的从烟筒里飞了出去,融入到全世界的尘土里面,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丁点的把柄。
        我忽然想到,他曾说过要把自己种到坚硬的土壤里,我猜,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方式吧。
        爷爷死的那年,老宅的院子里开满了罂粟花。那些美艳而单薄的花瓣隐约在浓重的飞尘之中,仿佛古旧的国画,将沧桑和辉煌混为一谈。
        我爷爷一生只爱这一种花,他说,这才叫善,只是因为太容易被人欺骗,才背上如此的恶名。
        爷爷临死前给了我一样东西和一个嘱托。
        东西是一枚金属的标志,爷爷说这是他在东北的时候捡到的,他觉得的这玩意儿肯定是个宝贝,所以就珍藏了几十年。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很狡黠的笑了一下,有一滴晶莹的口水从他干燥的嘴角滴落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滴水分。然而,对这个宝贝的考证没有超过一分钟我就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枚老人头服装的挂牌。
        这事叫我很失望,不是因为我没有从爷爷那儿继承到真正的宝贝,而是这个东西的存在说明了一个问题:关于我爷爷消失的那三十年,他对我们所有人撒了谎。
        爷爷对我的嘱托,是要我把小黑带回去。他说,我们都有各自的出处,等我们把自己消耗完了,就应该把自己还回去。“小黑如果还活着,应该有你这么年轻。”爷爷这么对我说。
        我依然没能见到小黑,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如果有谁决议隐瞒自己,简直是件太过容易的事——只要你忍得住寂寞。
        我们时常抱怨,这个世界太容易忽视我们,但是想想,我们不也在忽视着自己吗?
        那年我去了趟东北。那里果然没有漫天的尘土,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雪花,那雪花洋洋洒洒遮天蔽日,对,我又一次用到了“遮天蔽日”这个词,因为这样的情形实在没什么新意。
        或许是我去错了季节,后来我这么安慰自己。
        但我不知道小黑有没有被我送下。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跟自己商量要不要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扔了。其实每次出门我都会为这件事徘徊一阵,今天我下定了决心,还是扔了吧,因为考虑到垃圾这东西再存也不会升值。
        它们终于理所当然的变成了尘土,你看,这个世界果然冷静,拒绝给我们提供任何的意外。
        我将它们从六楼的窗口抛出去,那个黑色的垃圾袋,就像鸟儿一样径直向上飞去,在穿过拥挤的沙尘时,它发出了短促而沙哑的鸣声。
        此时,我忽然想到了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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