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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杨家坪

发布: 2011-10-20 20:35 | 作者: 林达




        1.Trappist,苦修派修道院
        自从八年前,我们和弗兰西斯修士成为朋友之后,就渐渐了解了一个我们从未有机会涉足过的神秘领域,修道院。我们接触的修道院碰巧是其中最严谨刻己的一支,Trappist,人称苦修派。
        在美国,即使对修院生活知之不多的人,甚至是对天主教有成见的人,提到Trappist,多少都会肃然起敬。大家别的不知道,至少知道他们从十七世纪建立这个修行制度开始,修士除了与上帝对话,是终身不说话的。面对这样的苦修决心,确实不服不行。这样状况一直持续到三十多年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解禁之后,他们在自己的修道院内部生活中,还是基本静默的。在弗兰西斯生活的圣灵修道院,现在还设有一个静默区,在这个区域内,还是完全禁止开口的。
        这还不算,他们还有各种严格的约束。他们身无分文,没有私人财产。他们在凌晨三点左右就起床,去他们院内的教堂早祈,天天如此。他们依据规则,自给自足。所以,除了祷告,他们都在干活,周末没有休息,永远没有退休。年迈的修士只要还能起床,他们就会慢慢的起来,祷告和工作。他们做面包,做果酱,在苗圃耕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然后简单地安葬在修院的墓地里,没有棺木,只有一袭白布裹身,默默归于尘土。
        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次弗兰西斯修士。有时也向他了解一些宗教知识。我们曾经以为,弗兰西斯终会在某一天,开始对我们作宗教劝说。后来才知道,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他们的规则之一就是,不主动传教。他们也不参与民众的宗教礼仪,比如主持婚礼和葬礼,等等。我们最终明白,Trappist修院,在本质上,与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永远只是相遇而不相交的。这是一群以宗教思考为生命的圣徒的生存方式。为此,我们很珍惜这样一份难得的相遇。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更深一步地走进Trappist修院的历史。
        直到三年前,圣灵修道院的巨大银杏树撒满了秋日金黄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和弗兰西斯在修士们自己围筑的人工湖边聊天。湖上飘荡着一群群被修士们“惯坏了”的野雁和野鸭。在聊到中国近代史和西方宗教的影响时,我漫不经心地说:“中国那时大概就差没有过Trappist修道院了”。弗兰西斯平静地回答,“中国有过Trappist修院的。这样吧,我到修院图书馆去拿一本书给你们看”。我们顿时对这本书充满好奇。
        我跟着弗兰西斯去图书馆,那是在一个阁楼上。估计有一千多平方英尺的空间,满满当当的都是书架。阳光从屋顶的天窗穿过,暖暖地投射在一个年轻的修士身上。他静静地坐在一个计算机旁,正利用互联网给图书编目。看到我们进来,他抬起头,微笑着打个招呼,就又低头工作了。趁着弗兰西斯在找书的时候,我匆匆浏览了一下藏书。他们的藏书涉及范围很广,除了宗教方面的书籍,整套的大百科全书,还涉及天文,地理,历史,艺术,计算机技术。此外,还有大量小说。
        弗兰西斯拍拍我的肩头,手里拿着一本落着尘土的旧书,那是一本修道院的纪念册。红色的封面上有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建筑群,真是太熟悉了。没错,那是一个修道院。
        2.中国的苦修院
        真的,在中国,有过一个Trappist修院。可故事却要回溯到法国大革命。
        在法国修道院厚重的石墙后面,远离世俗地祈祷和劳作修行一个世纪以后,Trappist的修士们,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巨大冲击。革命容不得僧侣,也不打算对修道院问个青红皂白。沉默无语远绝尘世的Trappist因此无法幸免。修院被毁,修士被追杀。往日只漂荡着黑白二色僧服的素净修院,只剩断壁残垣,血迹斑斑。Trappist几乎被灭绝。侥幸有一支在1790年出逃瑞士,不久又开始新一程的苦修。他们无法改变,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经过近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Trappist又逐步扩展,一个个教友又加入他们的沉默行列。基于法国大革命的教训,它们在世界各地寻找能够容下他们生存的地方建院,他们开始星散。宽容的北美也因此成为他们的一个主要基地。然而,修院的生存方式注定他们的发展是缓慢的,在十九世纪末,全世界还是只有53个Trappist修道院,其中有一个新建的,在中国的太行山深处。
        机遇最初出现在一八七O年,罗马天主教一位名叫德莱普莱斯的主教,在那一年即将调任中国的教职。这是一位充满宗教热忱的主教。他一直梦想在中国也建立一个修道院,却苦于没有经费。正巧,在他离开罗马之前,十分偶然地遇到索非亚,一位相当有名的女公爵。她十分富有,却正准备舍弃一切,进入在布鲁塞尔附近的一所修院当修女。这所修院属于加尔莫罗会,也是天主教修院的一个分支。共同的宗教热忱使他们一拍即合。索非亚当场承诺捐出六万法郎,作为一个中国修道院的筹建基金。
        德莱普莱斯主教的这个梦想是有他的根据的。修士们是封闭内修的。传教士要深入世俗社会,修士们则远离人烟。尤其在经历法国大革命以后,修道院选址的第一标准是和平安宁之地。当时的中国已经经历了三百年稳定的满清统治,有的是人迹稀少的深山老林。似乎完全有可能为一小群默默修行的人,找到一片永远避开战乱的安静所在。
        最初他们商议的修院,是和索非亚入修的那个修院同教派的姐妹院,也是加尔莫罗会的。他们甚至已经打算派出几个先行者。可是,带队的修女突然重病不愈,计划只能取消。经过考虑,这些捐款转交给了欧洲的Trappist,让他们有机会在中国建立一个修道院。恰在此时,中国太行山区有一个杨姓家族,向教会捐出了一大块土地。于是,未来修院所在地就这么偶然确定,落在一个叫做杨家坪的地方。捐出的这块土地确实很大,大致有一百平方公里,可是,那远不是什么沃土良田,而是在深山沟里的大乱石滩。
        经过一番准备,担负着创院重任的索诺修士,从欧洲来到现在的北京。他稍事休息,就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出发,去杨家坪。相伴建院的只有另一名欧洲修士,其余的同行者是向导等临时随行。没有公路,他们扎进茫茫太行,足足在羊肠小道上艰难攀援了三天,才到达这块未经人们触动的处女地。一片荒野,满地大石块。虎豹狼熊狐,一应俱全。那是一八八三年的六月十六日。整整半年以后,才有另外三个来自法国的修士到达。这五名修士形成的小小社落,开始了在中国的第一个Trappist修道院。他们称它为“神慰”。
        3.“神慰”的开创
        每个Trappist修道院的发展都是在另一个“母修院”的基础上“分产”出来的。一般的修院社群都不太大,修士达到一定数量,他们就会派出几个修士,在原来修院的财力和精神支持下,选择一个遥远的荒原,从零开始,“分产”另一个修院社群来。我们的朋友弗兰西斯所在的圣灵修院,就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从肯塔吉的修院“孵生”出来的。所以,他们都习惯于开创期的艰辛。记得弗兰西斯告诉我们,他们的开创者来乔治亚的时候,面对一片荒原,无从下手。遵照教规,他们最终必须达到自给自足的生存。于是,他们就给当时的乔治亚州农业部写信咨询。修士们寄去了圣灵修院的土壤样品,希望农业部给他们一些建议:这种土壤适宜于什么样的农业播种。得到的回答居然是:烧砖。
        然而,杨家坪对于习惯艰苦创业的Trappist修士来说,还是格外艰巨。他们在法国也有一个母修院,可是,他们不仅远离法国的母修院,还远离着自己的文化根源。尽管逐步有中国的天主教徒加入这个苦修教派的社群,参与开创,可是,对这样一个乱石滩来说,人手总是不够。第一任索诺院长,也是第一个踏上杨家坪的修士,他度过的正是最艰辛的一段。一八八七年他不再担任院长,可以回法国了。可是,他坚持留下,直到在建院十周年时默默去世,第一个躺在杨家坪修道院的修士墓地里。他走的时候很安详。他看到,当年的乱石滩,经过这十年,已经收拾出一小块齐整的土地。一圈卷棚顶中国北方民居式样的大四合院已经干干净净地围了起来。院旁还开采出一片丰产的菜园。当年那个由5个欧洲修士初创的修行社群,已经是一个拥有七十二名成员的温暖大家庭,大多数为中国修士。这里严格实行Trappist的修行教规。他们依然是静默,虔诚,劳作,远离尘世。在索诺修士离世时,他辛勤参与开创的第一个中国Trappist修道院已经初具规模。
        世俗世界往往不能理解修道院生活。在一五OO年前建立的“圣本笃规则”,其实在试图制度化地寻求满足人在精神,心智和体力之间的平衡。进入修道院的都是在宗教上有虔诚追求的人,精神需求一般不存在问题。而宗教本身又是一门艰深学问,涉及哲学,伦理等等人类的本原和终极课题,充满了穷其一生而不能解决的疑问。修院都有庞大的图书馆,涉猎的范围很广。这些研究课题和研究条件,都足以满足人的心智需求。同时,为只给自足而设置的劳动,也在平衡人的体力活动需求。而Trappist,更强调苦修,即在艰苦克己的条件下,净化自己的心灵。所以,在世俗社会看来毫无趣味的修院生活,在世界各地,甚至在中国,都能够吸引一些对精神有特殊需求的人,这并没有什么可感到特别奇怪的。
        我倒觉得,我们应该比别人更容易理解修院制度,因为,修院生活在实践中,其实很接近我们理想中的社群生活。例如,他们共同拥有财产,劳动各尽所能,收获按需分配。另外,他们的内部管理实行民主制度,具体生活中遭遇的大事小事,经常通过民主投票决定。长达10世纪以上的成熟的修院制度,给西方社会的制度文明,提供了一个连续性,保留了一份可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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