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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杨家坪

发布: 2011-10-20 20:35 | 作者: 林达



        然而,修院制度和作为社会理想的某些制度的区别时,它具有充分的自知之明。它理解,修院生活,永远只是极为有限的一部分人的生存方式。它不打算外延扩大,不向社会强制推广,甚至根本不做宣传。相反,他强调尊重个人选择和个人愿望,在Trappist修院,新修士入院必须经过非常严格的培训程序,目的是让产生修行愿望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充分了解修院生活的全部内容和价值。每一个阶段结束,假如这个愿望没有中止,见习修士将有一个誓言,订出一个有限的进入修道院的时间。这个发誓居留的时间,在每一次见习期间结束时,逐步加长。直到最后见习期间结束,如果决心已定,签下一个终身誓言。即便如此,当一名修士最终改变个人意愿的时候,他依然可以违背自己的终身誓言,离开修院。修院根据他逗留时间的长短,给他一笔钱作为这段时间的劳动报酬,让他有条件安排新的生活。
        杨家坪修道院在十分稳定地发展。进入20世纪以后,他们不仅在原来的大四合院北面又接上了一个内院,还按照Trappist修院的传统,在院内建起了一个法国式的教堂。和全世界的Trappist修院一样,教堂是他们的精神的聚合点。因此,他们即使只有原始的滚木铺垫的运输方式,还是亲手运来沉重的花岗岩,雕成一根根一米直径的柱子,成为教堂券拱的砥柱。
        修士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乐土。他们不仅在内院有自己的小花园,在一条条山沟里,栽下一片又一片的杏树。春天粉黛的杏花缭绕着山谷,秋天修士们亲手制作出当地最好的杏干。他们有了自己的砖窑支持扩建的需要,又有了自己的牛栏羊圈,供应肉食和每天的鲜奶。菜园也在扩大,除了封冻季节,蔬果不断……即使没有那些旧日的照片为证,对于艰辛的开创,人间乐土的开拓和建成,要想象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并不困难。因为,我们熟悉弗兰西斯和他的圣灵修道院,还有他那些幽默,随和,勤劳的修士兄弟。这是我们可靠的阅读注解。
        杨家坪修院隐居深山,与世隔绝,只和教会还保持一点遥远的联系。依据修院的自治原则,他们营造着自己简朴自然并且基本封闭的生活。
        4.苦修院的毁灭
        可是,躲避革命和战乱的Trappist修士,寻觅到遥远的东方,也并没有寻到世外桃源的安宁。索诺修士去世仅仅七年,一九OO年,义和团风潮席卷中国,洋人洋教成为主要的攻击和掠杀目标。虽然修道院是内向封闭的静修之所,不同于任何教堂和传教场所。可是,义和团民并不打算加以区别。修道院一度被大批义和团民包围,形成对峙的局面。就在这个时候,索诺的继任,同样是来自法国的范维院长,忧心如焚,急病去世。大批附近村子的中国天主教难民,在包围之前逃进修道院。所以,内外对峙的,其实都是中国人。即使是修士,也几乎都是中国修士。因为,在范维院长去世以后,这里总共只剩下三名“洋人”。
        之所以义和团民没有贸然进攻,是因为传说院内有很强的防御实力。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他们惊讶的发现,包围的义和团民突然在一夜之间尽数散去。后来,闭塞在深山的修士们,才逐渐听说外面有关这场风波的整个故事,才知道外部局势的转变,才是他们获救的根本原因。
        此后,他们经历了将近四十五年的和平和安宁。那45年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安静的乐土。这里经历了满清王朝的终结,以及连年内战。但是,这些都没有波及隐居在太行深山里的修道院。看来,他们出于宗教原因的远离尘世的选址原则,得到了安全生存的结果。他们似乎又可以开始尝试一个世外桃源的梦想。
        在这段时间,他们接待了一些难得的客人。他们一直有兄弟修院互访的传统。这个传统延续至今。因此,在一九一二年,美国肯塔基州的一个Trappist修道院长,也曾远涉重洋,来到这里访问。而这位访问者,正是来自我们朋友弗兰西斯所在的圣灵修院的“母修院”。也就是说,弗兰西斯这个修道家族的先辈,曾经亲眼看到过我们这个中国修道院。
        同样,杨家坪神慰院,也派出修士,到欧洲和北美的兄弟修院访问,他们已经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个Trappist修道院。当时他们有120名修士,基本上都是中国人。按照他们的传统,在一九二六年,他们也“分产”出了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子修院”。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然而,远离尘世的静修之梦再一次被粉碎。这是一个深山隐地,可是,战乱中的中国,震波深入传向每一条山沟。侵华日军使战火逼近太行山,并且终于占领了邻近的一个城市。第一个震动修道院的消息,是日军在占领这个城市后杀害了十几名外国传教士,其中有一名在那里避难的Trappist修士。那是一九三七年,日军在附近的出现,使得杨家坪修道院所在的地区,成为中日交战的拉锯地区。静修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他们被迫与粗鲁闯入这个封闭世界的各种力量周旋,被迫改变他们的存在方式。
        日军进入过修院,带走了仅有的几名欧洲修士,关入在山东的集中营。他们几经努力,辗转通过欧洲教会联系上德国的教会,才营救成功,使他们返回修院。日军在修院所在地基本只是过渡,整个修院建筑物得以保存,修士社群也没有被驱散。可是,日军在这个地区的出现,这个地区的性质改变了,这里不再是远离世俗的隐居处,而是成为军队常驻的抗战区。他们在这里第一次遭遇世俗世界的直接过问。问题在于,他们是一群特殊的僧侣。他们追随着自己心中的上帝。可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并不被战争的任何一方所理解和容忍。
        他们进入了将近十年的特殊军管期。私有空间,甚至生命和财产都没有保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几次绝望,分批遣散修士,也有欧洲修士被强制离开。可是,他们又在一次次希望的驱动下,重新聚合。对于这些修士,这里不仅是他们的家,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一土一石地清理,一砖一瓦的修盖,这里还是他们安放心灵的场所。他们在绝望中还有一丝希望,希望一切能够熬过去。这样的希望是合理的:战乱总是暂时的,和平终将来临。当硝烟散去,山谷里留下的,总应该是宁静。宁静是恢复修行的前提,是修士们对生活的唯一奢求。
        他们熬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但是,内战的硝烟又起。修士们没有想到,他们熬过十分残酷的十年,却等来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终结。一九四七年,杨家坪神慰修道院依然聚集着近八十名修士。其中有六名外国修士,四名来自法国,一名来自荷兰,一名来自加拿大。他们成为这个中国Trappist修道院的最后一批修士。这个修道院的故事成为法国革命消灭修道院的一个东方版本。一九四七年,杨家坪神慰院被洗劫一空之后,付之一炬。数里之外有一个农民,在目睹他认识的两个修士被杀几天之后,一个傍晚,看到天空血红一片。一个兴奋的士兵对他说:“杨家坪,我们把他点着了!”

        5. 最后的消息
        这个修道院的大部分修士死于那一年,其余失踪。少数几个历经一段死亡之旅以后,侥幸生存下来。他们出生在中国,在杨家坪修道院成为修士,历经劫难,却无法再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寻到安全以后,他们依然继续静默的修行。信仰,这是我们这样的凡俗之辈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神圣。世俗的人们,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可是为什么,世俗世界就永远不能明白,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只能以这样的特殊方式,生存。
        一九七O年,有一个中法混血儿,在美国的“读者文摘”上,刊登了一篇回忆录。他曾经由于一起错案,在一个劳改农场生活了七年。他回忆了一个老年人,如何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坚持自己的信仰和祈祷。作者从这位老人那里,第一次听说有一个中国修道院。老人就来自那里,杨家坪。
        在这个修道院建立一个多世纪,被毁半个世纪以后,我们读到这个故事,真有些虚幻的感觉。为此,我们查阅了我们能够找到的,有关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书籍,不论是中国人,韩国人,美国人写的,都没有发现这个修道院的一丝踪迹。我们想到,也许是修道院不传教的规则,使他们有别于任何其他传教团体,所以他们本来就不是这些著作的研究对象?资料的稀有,使得原本有历时弥久而产生的虚幻感,逐渐增强。一个疑问会常常升起:这个中国的Trappist修道院,真的存在过吗?
        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们得去看看。哪怕在那儿只找到一块剩下的石头,也一定要看一眼。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们沿着秀丽的永定河西行,翻山越岭。
        进入河北,公路上就是满一片碗大锅大的乱石,那路是只为高高的运煤车准备的。我们手执一张半个世纪以前的手绘地图,顺着修士们在冥冥之中的指引,翻越着那层层迭迭的太行山,寻找一个古老的地名,杨家坪。直到站在一片劫后废墟上,我们震惊得无法言语,一个被湮没的真实故事,一个被埋葬的神圣理想,神慰修道院。
        新修的公路从原来修道院中穿过,封闭的格局被深深剖开,似乎隐喻着世俗世界和这个修道院的关系。修道院的基本格局仍然非常清楚。教堂的屋顶被焚毁,可是,教堂内花岗岩的柱子犹存,柱子下面有一排排后人砌的空猪圈。五十年了,阳光依旧,远山依旧,苦修院的废墟依旧,只是修士们早渺无踪迹。北楼失去屋顶的墙还挺拔的竖在那里,透着一个个拱券的空洞,衬映着中国北方的蓝天。也许,有时,云,会载着修士们的灵魂,穿越窗洞,造访旧地?
        那里还有修士们为菜园砌筑的低矮围墙,依然围着一个菜园,覆盖着没有完全融化的残雪。对面坡上,修士们的苦修房还在。他们挖掘的储存食物的地窖,也还完好无损。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上山去,那就是当年通往北京的通道,最初来到这里的索诺院长,就是攀越了三天后,从这条小路下来,到达杨家坪的。绕到修院遗址的后面,就是修士们的墓地了。只是,大批死于劫难的修士,没有能够在这里安眠。墓地上,修士们栽下的树木已经长大。有两棵银杏树,洒下一地金黄的树叶。当地是没有银杏树的,是当年的修士栽下了银杏树。没有墓碑,没有十字架,没有遗迹。修士们安眠的地方,现在有一溜水泥平台,那是后人修筑的露天舞场……修士们居住的一排青砖小平房依在,墙上残留着大字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一条山沟向远处伸展,逐渐隐没在山的背后,修士们留下的杏树,依然年年结果。这是寒冷的冬季,我们没有看到一片片的杏花,带着清香如云般飘出山谷。可是,我们终于来过了,弗兰西斯的修士兄弟们,我们来看过你们了。以后,还有谁会记得你们吗?
        注:杨家坪,坐落于张家口涿鹿县境内山麓一隅,今苦修院遗址尚存
        摘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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