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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鱼

发布: 2009-2-06 08:30 | 作者: 杨典



       人为什么要写回忆?就是想说真话,因为生活常常让我们撒谎。回忆是为了弥补生活写的,但如果不能说真话,那就什么也不要写。夔,是上古的一个乐师,也是上 古神话中的一种山魈——半人半鬼,传说他只有一只脚,黄帝用它的皮做了鼓,敲起来声闻五百里,以威慑天下。这个怪物在《山海经》和《尚书》里都有。我父亲 当右派时也叫夔。因为,说起来很可笑:1970年 冬天,他是作为那个年代的一种特殊的鬼——牛鬼蛇神,突然从被下放的农村羁押回重庆的,当时他还在地里劳动。逮捕他的人,据说是重庆的一个地方诗人。诗人 带着枪,一路上并没说羁押他回重庆的原因。而夔刚抵达重庆单位院子里,正想去上厕所的时候,一个多年同寝室的老友兼“造反派”头目陈朵,突然慌慌张张地跑 了过来。陈压低嗓音对他说:糟了……你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
       这句话在当时基本就等于是宣判死刑。夔大惊失色。
       难道只是上一趟厕所的工夫,他就再次从人变成了虫?
       究竟为什么呀? 夔问道。
       就是你们2·30集团”的事,说你是首犯,被点水了!我问你,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啊,哪里来的什么集团?
       好,只要你说没有,我就有办法周旋。你先不要紧张。
       陈朵说完,又慌慌张张地走掉了,他也怕引起别人怀疑。但他知道,他是整个事情唯一的希望。自他们认识以来,每次运动,夔都倒霉,而每次都是他来救这位不通世事的右派朋友。
       夔此时一头雾水,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正朝他袭来。
       接着,在那个带枪诗人的指引下,他就住进了牛棚。
       所谓牛棚,就是任何一个单位或院子里都有的仓库或者临时不用的小屋子。它们遍布中国,是一代人的群岛记忆。
       腊月的一个雨天,凌晨4点 过,重庆大阳沟市场里卖带鱼的地方就排起了长龙。这座城的人太多,都习惯了通宵排队买东西。因为发肉票不发鱼票,好多人已不记得鱼类的味道了。在黑压压的 人群中,一个穿着花格线呢棉袄,梳着短辫的姑娘正挤在里面,翘首期待。尽管天气很阴冷,但她仍然被挤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整整站了5个多个小时,才轮到她。
       这时,她的脚已经完全麻木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几斤?卖带鱼的人问。
       为人民服务……要三斤。那个姑娘说。
       三斤?你口气再大点嘛,开啥玩笑!一个人只准买一斤半。
       可我们两个是一起的。
       姑娘指了指身后和她一起排队的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长得很英武,但是身体却瘦如干柴,犹如皮影戏里那种支在一根木棍上的人。
       他们是兄妹。于是他们买了三斤冰冻带鱼。
       然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生火、清洗、拌料、油炸……自己却一块也舍不得吃。他们用一个竹编篮子将带鱼装好。姑娘更是细心地把一块块的鱼肉码整齐。 完成之后她匆匆地喝了一口白水,对那男子说:大哥,那我去了。还没有等到大哥的回答,她便冲出木头老楼,在重庆的大街上疾步而走,一边走还一边往带鱼中塞 一张纸条。最后,她消失在重庆七星岗隧道拐角处。那隧道是左右两个湿漉漉的石洞,大约有90米深,如同一只巨大的骷髅浮现在大街上,吞没了她的辫子、步伐和身体。
       半小时后,这个姑娘来到该市歌剧院的一栋破砖房下面。
       这歌剧院的地址曾经是重庆公安局,所以里面还有许多类似班房的屋子。50年代以后,这里变成了文艺单位。
       你找谁?守在砖房下面的一个拿皮带的看押者问。
       找现行反革命……夔。
       干什么?
       送饭。
       他都判了死刑了,还吃锤子饭!
       判了死刑也要吃了再死嘛。
       那你是他什么人?
       我们……我们是夫妻。
       你送的什么?
       带鱼。
       那人仔细看了一下篮子,然后说:行,那你把带鱼交给我嘛。你可以走了,你们不能见面。
       那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姑娘极其不放心地说。
       晓得、晓得。那人晃着皮带,不耐烦地说。
       然而等姑娘走后,他却自己先吃了面上的几块。
       然后他来到砖房里面,冲屋子里的夔喊:狗日的,这么反动,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口福!你老婆给你送带鱼来了。接着。
       带鱼?……好,太好了。夔在里面回答到。
       这时,夔已经饿了两天了。自从进了牛棚后,他还没有吃饭。他几乎已经决定一死了之。可带鱼一递进来,还是被他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实在有太久的时间没有见 过鱼了。但是当他吃到最后时,忽然发现在一块鱼里夹着一张油腻的纸。信?他立刻意识到。他急忙打开折成细卷的纸。
       油腻的纸上没有写文字,而是两行五线谱。
       他于是跟着旋律自己哼了起来。
       原来,这是他和妻子约好的通信方式:不要用文字,因为在那个年代,所有的文字都有可能被鸡蛋里挑骨头。他们只用一段音乐,一段乐谱来表达各自的想念和爱 情,表达所有要说的。办法是这样:用这些状如蝌蚪的符号小节与一般的阿拉伯数字简谱相对照,得出数字的顺序,再用顺序去对照英文的字母顺序,最后得出的字 母再用拼音读出。
       这样,从以上的那段风格古怪,荒诞的乐谱中分析出来,夔所读到的就是这样一句不伦不类又充满感情的话:
       “相信毛主席,相信艺术,相信我”。
       据说,是最后一个“相信”让夔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这时门口那个摇晃的皮带的看押者,突然发现了屋子里的异样。他急忙冲进了屋里大喊。
       你龟儿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写反动传单。
       不是,这不是传单。这是乐谱。
       乐谱?狗屁……这肯定是密码!你以为老子不认识?乐谱都是12345,哪里有这种跟蝌蚪一样的?你狗日的死得早!
       我真的没写传单。我是搞音乐的。这乐谱是我作的曲。
       什么?你还作曲?你都判了死刑了。
       死刑?哪个说的?
       你不要喊,有什么话明天见了专案组再说。
       我真的没搞什么传单,这真的是乐谱。
       你跟我说没得用,个人好好睡一觉,死得清醒点。
       我是冤枉的!我要给司令部写信!
       写信,你写给谁看啊?
       那看守说完就走了,顺便没收了那张小得只有手掌大的油腻的乐谱。
       那一夜,夔第二次失眠了。第一次是他在十多年前当右派的时候。他自己回忆说,一辈子只失眠过两次。
       夔住的牛棚很破,床是板凳搭的,被子是军大衣,睡觉时用的枕头是一打用麻绳捆起来的,半尺厚的《参考消息》旧报纸。报纸最上面的那张有一幅毛主席开会的照 片。作为“现行反革命首犯”肯定会被马上枪毙的念头,使他一夜难以入睡,他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若不是妻子那封信,那条带鱼,他崩溃了一大半的精神几乎就 要坚持不住了。他躺在板凳上,目光呆滞,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整个世界充满厌恶与愤怒。他下意识地、不断地凭着记忆,把乐谱里的旋律翻来覆反复地唱,试图还 想发现一点什么话。他不能太大声,怕被发现。只能小声地哼唱。他感到牛棚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仿佛连宇宙都已经腐烂了。就这样,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 得嗓子都哼哑了。空气都干了。
       早晨,大约10点钟,牛棚的门锁突然响起来,一个专案组的人走进来,阴沉着脸说:站起来!你还睡得香嘛!看你还能横行多久。跟你说,今天革命群众要对你做最后的审判!起来,跟我们走。
       专案组在哪里?陈朵在哪里?夔问。
       你莫要着急,见了专案组慢慢说。该你活,自然有人来作证;该你死,神仙也救不了你!你跟我来。
       于是夔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离开后,牛棚门口的那个看守才发现:被夔当枕头的那整个一捆半尺厚的报纸,全都被整夜的眼泪浸透了,一碰就烂。而最上面那张报纸上,毛泽东的脸也因被泪水打湿而凸起来,宛如泡烂在水底的一朵花,用扭曲变形的微笑看着这个世界。
       我说这些,你们不要怀疑。我说的都是历史。
       重庆是什么地方?重庆是一个复杂怪癖的城市,残暴的城市,毁灭性的城市。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巴国古城,公元前11世纪,它曾是周朝武王伐纣后封给姬姓的一个小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此设置巴郡。汉朝为江州,隋代叫渝水,宋朝时叫恭州,宋光宗先封为恭王,后来他又于1190年 当了皇帝。他认为,先封王,后称帝,是“双重喜庆”,便将他的封地改名为“重庆”。抗战时,国民党将重庆弄成了陪都,所以这里的一切更具有鲜明的政治性, 特务性和隐蔽性。重庆通道艰险,道路荒芜,九门十八坎,全是坡道和洞穴。它是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口,漕运和船只极多,而盘山公路主要只有一两条,蛇一样盘 绕着整个山。当年日本人也没有攻进来,只派了飞机轰炸。这里有蒋与美国人合作的监狱,白公馆、渣滓洞,当年还关押着中共的犯人。在靠近监狱的歌乐山上,蒋 与国民党高官们修了很多别墅,风景幽雅,神秘恐怖;整个城市建筑在山上,于是铁丝网与古树交叉,仙人洞与陷阱争辉;重庆的坡多,鬼多,巷道和吊脚楼参差不 齐,容易藏人,很多地下共产党在重庆活动着。人们说,不是国军的特务警察无能,主要是重庆的地理太复杂了,谁也抓不着谁。解放后则倒过来,抓地下党演变为 抓白毛鬼,也就是国民党特务。重庆气候潮湿,尤其冬天,完全看不见太阳。重庆人来源多变,鱼龙混杂,暴躁,狂野,爱吃海椒、火锅、水煮鱼,爱打架斗殴、看 热闹、吹龙门阵,扯把子。武斗时重庆是全国最厉害的地方,连军舰、坦克、高射炮都拿出来了,杀得满江漂尸体。至今,歌乐山还保存有一片全国唯一的红卫兵墓 地群。因为新闻闭塞,这里地方上有很仗义的耿直英雄,也不乏恶俗猥琐的江湖骗子;有不少狭隘的地方主义势力,可又与外界通航运,又土又洋,时热时冷,是典 型的俗话说的:“水码头”。
       我说了,重庆歌剧团的前身,在八一路,是重庆公安局的大院子。
       因此,那里就有很多过去就是拘留犯人的小房间、阁楼和库房。
       今天重庆的八一路,改叫“好吃街”,因为从街这一边到另一头,布满了无数小饭馆,餐厅和各种卖小吃的摊。是重庆美食最集中的地方。
       而在1970年底的隆冬腊月,夔被关的牛棚,就在重庆歌剧团 的里面,据说是一个狭窄的号房。他在等待批斗和审判。那里其实是一个仓库,后来改成了职工宿舍,里面堆满了报纸和麻袋,空气中一股酸腐的霉味。门口看押着 他的有两个人,所谓看押,也就是不准他乱说乱动。每次遇到运动时,陈朵都是唯一一个始终保护夔的人。所以他可以说是我们家的一个大恩人。尽管“重恩不言谢 ”,但如果没有陈朵的各种冒死周旋、串供和并不断地向各种人撒谎,按照我父亲后来的话说——我早就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数了。
       因为连续几天,他都在策划自杀的方式。
       关押他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硬的东西,没有铁器,没有玻璃,更没有绳子或钩子。怎样才能一死了之?这个念头充满了他的脑子。现行反革命是要被枪毙的。他想:与其被他们整死,不如自己死了干净。起码还有以死谢天下,以死证明自己清白这一说。
       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他收到了送来的带鱼。
       他说,最让他能坚持活下去的,就是当他看到我母亲夹在那条带鱼中的乐谱的时候——那破译后的“相信毛主席,相信艺术,相信我”这句话,随着爱情的感染力而 来,终于使他自杀的念头被打消。在年代呛人的血腥味中,如果空中忽然飘来一缕来自爱人的幽香,其刺激性往往是惊人的。
       除了送带鱼,我知道我母亲后来还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情。那段时间,她只要去看我父亲,就会给夔买一些吃的,送一些内衣之类,馒头、饼干或者乱七八糟的食品。 总之,其目的就是想获得对方的一点消息。碰巧是陈朵在的话,他们还能仓促见上一面。要不然,就是对方托人带出的一句话,或者一张纸条,只要能证明他还活着 就行。他们一直用乐谱作为通信方式。
       那么,所谓“2·30兵团”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它的来源与文革中众多的冤案一样荒唐可笑:一句玩笑。
       据说,在六、七十年代,全国每座大城市,都有很多文艺爱好者组织的地下聚会。北京是交换图书、唱片、俄国画册等等。而在重庆,聚会最多的是一些音乐爱好者 在一起拉提琴,唱歌。在夔经常参与聚会的一群音乐爱好者中,云集着很大一批据说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单身汉。那时的姑娘们一听谁是反属,右派,或者四类份子, 都避之惟恐不及,惶论恋爱结婚。于是在那些充满音乐的夜晚,这些单身汉们就时常开玩笑说:我们都是要结婚的,婚礼日期是2月30日。
       他们的意思是永远也无法结婚了。
       因为2月只有28天。就是逢到闰年,也是只有29日没有30日的。
       于是,“2·30” 成了他们这些人的绰号,意思是“单身汉”。夔自然也是一个。单身汉里,有个姓钟的,据说有一天在公共汽车上和一个年轻姑娘搭讪,结果被姑娘告了,当场抓 住,定成猥亵罪。钟被公安局拘留。审讯期间,警察让钟某交代还有什么罪行,钟某经不起诈,于是开始乱咬人,说:我和一些人曾经还搞了一个2·30集团,有十几个人,都是音乐爱好者。
       2·30是什么意思?公安局的人问。
       就是2月30号结婚的。
       为首的是哪个?
       是重庆歌剧团的……叫夔。
       就这样,我父亲就变成了反革命组织2·30兵团的首犯。
       后来他开始被勒令写交代材料,检查自己的错误和罪行。
       看押他的人说:这次你被卷进去,不管参加没参加,晓得不晓得,都是由于在社会上鬼混混出来的。完全不是什么飞来横祸。你要好好检讨。
       可毛主席说:社会实践及其效果是检验主观愿望与动机的表现。夔反驳道。
       可毛主席还说:有些政治上反动的东西,也可能有某种艺术性。但因此它也就越毒害人民,越应该排斥。看押者云。
       听到这里,夔也就不说话了。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于是他又只好埋头写交代——一本长达30页的交代,约2万字。称为《综合检查》。每个人在那个年代,都写过检查。检查是一面时间哈哈镜,也是一部另类文学史。因为如果写检查的人今天再翻出来看,就一定会笑。
       1970年 冬天,是很多中国人最痛苦和最恐怖的时期,世界没有什么希望,而爱情就成了很多人唯一的精神地窖。那一年,我母亲顶着家庭与所有人的压力和误解,带着一堆 书,嫁给了一个很有可能明天就被枪毙的人。当然,夔最后并没有死,陈朵依靠谎言和善意的“串供”救了他。又过了一年多,夔就成了我父亲。如今想起来,过去 的事情、冤案、荒诞的生活都早已烟消云散了。我想说的是,人们都很重视对一个人肉体的救,却都忽略了心灵的救。因为我相信,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真正救赎夔 心中之恐惧和绝望的,却不是陈朵,不是任何人,而是藏有一张需要破译乐谱密码的,那一条油炸的带鱼。
       2003—2008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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