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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记忆(下)

发布: 2009-1-16 09:53 | 作者: 北村



       在我的记忆中,小叔对我很好,每当我从母亲工作的农村回到县城,小叔总要抱抱我。他的胸怀很温暖,笑容很亲切。在某种程度上,他比父亲对我还好,至少在我的感觉中是这样的。除了喜欢小孩,他还喜欢动物,他养了一条狗叫阿帝。他在抱我时总微笑着。可是其余的大部分时候,他显得很忧郁,不作声,经常和狗一起坐在门边,望着外面淙淙流动的河,很久很久不说一句话。一抹金黄色的光照射在他挺拔的鼻子上,仿佛一座雕像。
 
       对于小叔迄今最近的一次记忆,就是他在厅堂上拉二胡。那已是他文化大革命参加武斗之后,在家赋闲的一段日子,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忧郁。过去那种激情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他不停地拉着二胡曲子。当时我*在他膝边揪他二胡弓尾上的马尾,我揪一下,他只好无奈地停一下。
 
       十天后,他就死了。
 
       我记得小叔能讲一口很好的俄语。他那高中毕业的程度是不可能让他熟练操纵这门语言的,这完全是自学加天赋的结果。我至今还记得他念"杜波罗留波夫"和"勃烈日涅夫"时的弹舌音,令人印象深刻。从他那里我才知道俄语是一种不知其意仍能读出其音的特殊的语言。
 
       在他死前两年,他正在苦读两本书,一本是《资本论》,另一本是《乌托邦》。这两本书都是他从他当中学图书馆长的父亲的一个同学那里借来的。
 
       在我父亲高谈阔论、我大叔拨打算盘时,小叔却在静静地看书。他看的书我父亲不感兴趣,父亲只热衷看报纸。我大叔更是对书报瞅都不瞅一眼。有一次,大叔竟然把小叔的一堆旧书都自行拿去卖掉换回买酱油的钱,包括一本《联共(布)党史》。两人为此大吵了一场。
 
       我记忆中他有一本带插图的书,看了以后令人觉得恐怖。书中先渲染了一场大饥荒中一个家庭所遇到的饥锇,描写了孩子们如何望穿眼珠地期待吃饭,如何把碟子上的最后一颗饭粒舔尽。有一天,这个家庭突然炖了一只鸡,而且只给一个人吃,就是年老的爷爷。素来喜爱孩子的爷爷今天一反常态,面对饥肠辘辘的孙子们仍一个人独自吃完整只鸡,然后在父亲阴沉的目光下与孙子们一一吻别,拎起一把斧头,两人走进丛林……几天后我才渐渐读懂这本书,那是祖父为了减少人口而自杀的故事。我被这个故事吓坏了。尤其是祖父自己拎着一把斧头走入丛林的画面,让人生出无限恐怖。我不知道他儿子为什么要他拎一把斧头去,而不是握一把短刀。丛林里将发生的事小说并没有写,却让我绵延数月地进行恐怖的想象。
 
       我问小叔这个老爷爷是不是去自杀?小叔说,不是,他是不愿意死的,是他的儿子将砍死他。
 
       可是,为什么老爷爷自己愿意走进林子里去呢?因为饥饿。小叔深凹的眼睛仿佛有两道看不见的光射向前方。他对我说,小洪你还小,但你要记住,人跟人是平等的,谁欺负别人,别人就要革他的命。不能允许有人富足,有人贫困。
 
       我不明白: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小叔就是干革命的,为了革命去死都成。他握住我的小手,看着我说,小洪,记住,长大了千万不要做一个自私的人,千万别像你大叔那样,把书卖了换酱油,千万别只想着钱,人总是要有理想的。
 
       除了卖书换酱油的事我听懂了,别的我都没听懂。小叔当时是因为孤独,才跟我讲这些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和他对话。
 
       文革一开始,他立即卷入了运动。他是凭着一种卓越的理想参与这场史无前例的斗争的。那段时间,他早出晚归,后来甚至日日不归。一进入运动,他像渴在岸上的鱼突然回到水中,立刻活跃起来,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随即大变,成了出色的演讲者,声名传遍整个县城。他从不以喊口号式的大嗓门压服别人,他的语调低沉,很小声,迫使听众都安静下来,他的语速也很慢,但声音富有磁性。他说出的话大大超越了《毛主席语录》的范围,能引经据典地从马恩那里找到陌生的段落,甚至从空想社会主义者那里找到论据,使那些只会死背语录的人望其项背。据还活着的他的同事回忆,即使从今天来看,他的演说还是值得一听,因为有哲学的味道。但是当时的人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在分析这个原因时,人们判断康如柏肯定自己一是看过很多别的书;二是他比任何人都真诚地相信那为之奋斗的圣洁伟大的目标。全城参加运动的女孩子都知道康如柏,梦想成为他的战友和妻子,最后,一个叫马晴的中学生成为他的女友。那时候叫对象。
 
       我的祖母和祖父为儿子卷入运动心急如焚。不久,武斗开始了,"新公"(新汀州公社)和"革联"(革命联合会)在黄岗岭打起来了。我父亲身为长兄,担负劝说他的责任。小叔一向非常孝敬父母,唯独在参加运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叔的话他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只有父亲的话他有可能听。但父亲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
 
       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逍遥派,他认为自己并非是没有使命感的人。他的观点是:社会是不可能通过激烈的方式(诸如革命)来改进的,甚至不需任何实际的行动,因为任何行动都必有其副作用。社会良好的具体体现在于人心。到了一定时候,社会自然会进步,达到完美或较完美的阶段。就像一个姑娘长到18岁自然会漂亮一样,他把它称为自然规律。在小叔沉醉在运动的梦想里时,父亲却与一位女教师来往甚密,恋爱成了当时的主要工作。
 
       有一天,父亲的工资突然被停发了。他觉得很奇怪,去教育局问,这才知道凡逍遥派一律停发工资,直到表明态度为止。父亲吓坏了,但他还是不肯参加运动,就去找已经是造反派副头头的小叔,小叔听了父亲的请求,一言不发地写了一张条子,父亲拿着条子到教育局,教育局立即同意发放他的工资。
 
       但小叔在签条的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甚至看也没看父亲一眼,把条子递给他的时候还不易察觉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父亲没有一点察觉。不久,冲突终于发生了。
 
       小叔的女朋友马晴爱上他后,有一段时间疯狂崇拜康如柏,两人如胶似漆。马晴认为她遇上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可是,三个月之后,当父亲看见马晴时,发现她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了,显得非常忧愁,忧愁使她神色灰暗。她不愿意提及她和康如柏的事,但在好事的父亲一再追问下,最后她说,我爱他,但他使我太累了。
 
       在马晴的叙述中,康如柏渐渐地浮现出这样一幅形象:对理想无限忠诚,果断,坚韧不拔。对马晴也十分专一,但他从来不说温柔的话,甚至对马晴有的时候的儿女情长嗤之以鼻,他认为他们两个人只要像一对革命夫妻或红色恋人那样并肩战斗就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别的东西却都是不重要的。有一次,马晴从乡下回来,采了一束花放在他的茶杯里,被他痛骂了一顿,他说他的茶杯是用来喝水的,他一演讲就要不停地喝水,他说着把那束花拎起随便往窗台一插。马晴当时心里非常难过。
 
       还有一次,他们在三十里外的一个乡镇集会,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康如柏因为一份材料还在城里,就叫马晴骑车回去拿。马晴正来月经,骑了三十里路回城累得人快休克了,要再返回三十里,一共六十里。黑黑的夜路,让马晴无限恐怖。材料交给康如柏时,她眼中噙着泪水低声说了一句:你没有看见我脸色很白吗?康如柏看了她一眼,没有一点反应。她又说,今天我来月经了。他又只是"哦"了一声,立即转身走上讲台,继续他的演讲。
 
       会开到下半夜两点,马晴累得疲惫不堪。两人回到房间,马晴不理他。他说,你发什么火,没看见今晚的集会吗?有谁像你这样没被振奋?只有一个人乌呼哀哉,而这个人恰恰是我的女朋友!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来例假吗?马晴委屈地叫道,我摸黑为你骑车来去六十里,还嫌不够吗?那你要我怎么样?康如柏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要我跪在你面前感恩戴德吗?不,我不会跪在你面前的,我的膝只能跪在真理面前。
 
       你就不会想一想我如何如何为你吗?马晴喊。
 
       那我又是为了谁?康如柏大喊大叫起来,把马晴吓坏了。他过去从来不会这样,他拍着桌子叫:我整天奔跑,讲得声嘶力竭,走得全身都要散架了,我为了我自己吗?我今天才认识你,你其实从来没看见过那个伟大目标!从来没有。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毁了我!混蛋。
 
       脏话第一次从他嘴里嘣出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马晴悲伤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干部们都要听到了。他握着桌沿的手颤抖着,压抑着声音说道,我的形象全给你毁了。
 
       马晴站起来。康如柏见状吃了一惊,以为她要离开他,他眼中立即闪过一丝恐惧的光。马晴看到了,这种光在康如柏的眼中是从不轻易出现的。那是一个真实的康如柏。他带着颤音问:你要去哪里?马晴不吱声。他仍拉长着有些发抖的声音说,不要离开我,……你说过和我一起追求的……
 
       可是……我觉得没有幸福感,她饮泣道。他走向她,托起她的脸:追求那样一个伟大的理想,你会没有幸福感?他不解地望着她的眼睛,一种失望侵上他的脸,他重重地垂下手。
 
       马晴惊慌地上去抱住他,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这要看最终我们是不是能走到一块。他没回头,嗡声嗡气地说,这是谁也决定不了的。
 
       ……马晴向我父亲叙述完这一切,呆在那里。
 
       父亲没有吱声。马晴的叙述使问题复杂化了,有些事情连他也觉得有些恍惚。
 
       不,你不要把我的话跟他说,千万不要!马晴心有余悸地摆手。
 
       父样觉得奇怪,她怎么会那么害怕康如柏?在他看来,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
 
       11月的一天,康如柏回到家中。他卸下武装带,枪套里塞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弹盒一打开,一堆子弹像金灿灿的稻米一样倾倒在桌上。他左手拎着一个圆饭盒,里面炖着一只鸡,这是他提回来给父母吃的。
 
       但父母吃不下鸡。父亲心领神会,把小叔叫进房间,马晴昨天来找过我了。
 
       什么事?小叔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问。如柏,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小叔一听转回头看他。父亲又说,你这样下去,真让我们担心。
 
       什么?小叔奇怪地问,干嘛让你担心?马晴说她怕你了,在一起不快乐怎么行。这是我们俩的事。小叔又低头整理材料。
 
       不是你们俩的事。父亲提高声音:我是长兄,有权管你的事,弄得家不像家,朋友不像朋友,运动运动,弄到家败人亡才甘心!现在我才明白马睛为什么变成那样了,鼠目寸光,对革命理想麻木不仁。小叔看着父亲:也许真是你跟她说了什么?你当你的逍遥派吧,不要管马晴,也不要来管我!我就要管,我是长兄!父亲又提高声音道。他手按住手枪,明天你不要去了,枪也不能带去。
 
       小叔轻蔑地把父亲的手拨开,也高声说,够了!你真是我长兄吗?我一直期待一个哥哥作为榜样引导我,可从来没有,除了让我看见你和别的女人在河边散步,你还教给我什么?如槐是个守财奴,本来我以为你还算条汉子,但自从你那天来找我签工资时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配教训我!……父亲一句话也没说,脸色苍白,这样沉默了好久。
 
       小叔也不说话了,但神情缓和了一些,手指摩娑着子弹。
 
       父亲低声说,行,我不会管你,我这是替爸妈在说话,你不听可以,你也很少听他们的话。
 
       小叔脸色浮现出痛苦:我很难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理想,能当得了逍遥派?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理想?父亲说,总有一天,这个社会会变得更好。
 
       没有人推动,它怎么变得更好?小叔问。可是拿起枪把人杀了就是推动历史发展?父亲反问,爸爸没杀过一只鸡,我也没有,你也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的人,你孝敬父母,爱孩子和狗,我就不明白你怎么竟然热衷于武斗?我从来没热衷武斗。小叔说,有些事是不得已的,为了达到一个更完美的目标,有时必须付出代价。阶级斗争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动。
 
       什么阶级?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小叔说,难道你不认为资产阶级不但很不合理,而且糜烂丑恶吗?小叔说到资产阶级时露出厌恶神情,说明他真的是从内心不认同这个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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