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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城门开》笔记

发布: 2011-5-12 21:33 | 作者: 梁小曼



        遗忘与救赎
        
        1996年,我第一次去北京,仅仅停留了一天半,对京城的记忆一片空白。相隔十年,再次造访,这一趟则无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得到拓展。京城在我这个南方人看来,并未能和古老的宫城和皇家的气度联系上,而那个属于历史和传说的北京偏矗立在记忆的荒漠里,似是而非。
        如面对被打乱且无法重拼的图,这种心理上的错位让笔者,一个毫无瓜葛的外省人颇感失落,那么,多年漂泊后归来的游子呢?我不由地想象诗人北岛阔别故乡12年后,在2001年首次回家时的感受---必定比故宫前的游客更失魂落魄吧。
        生于1949年,北岛的成长岁月,伴随的是一个农业帝国向一个工业国家蜕变的六十年。而这期间,他又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一别十三年。2001年,因父亲 病重,获得特批回国省亲。当诗人进入那个经历十年经济飞速发展而焕然一新的北京时,他说:这座城市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从这点而言,《城门开》是诗人关于自我,关于故乡的一次记忆救赎。八十年代末,诗人北岛就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在外漂泊,颠沛流离。按照他上一本散文集《失败之书》所言,十年里搬了十五次家,住过十几个国家。可以设想, 一个被迫离开自己家园,过着流亡生活的诗人,面对着无处不在的乡愁和孤独,能化解它并维系自身存在的途径,必然是对故乡的记忆。荷马史诗里,一场战争的号 角吹响时,命运将奥德赛抛向茫茫大海,而他历经险阻,流离失所十年之久,终得以回家所凭借的难道不是对家园深深的依恋?
        似乎这一切还不足以忧伤。将历史推进,属于强权的那双手一挥,个人记忆的载体--回忆中无数次出现过的一景一物便被无情抹去。天生的流亡者,踏上故土的那一刻,成了彻底的异乡人。 当年,头顶黑色太阳,少年北岛向大地喊出:“我不相信”,如今,年逾六旬,面对岌岌可危的记忆之城,诗人平静地说:我要重建一个家园。由是,有了这本历两 年而成的《城门开》,诗人企图借词语重建一个消失的家园,而通向记忆深处之路并不平坦,充满了各式陷阱。因此诗人在序中说“这一重建工程旷日持久,比我想 象难得多。记忆带有选择性,模糊性及排他性,并长期处于冬眠状态。而写作正是唤醒记忆的过程—在记忆的迷宫,一条通道引导另一条通道,一扇门开向另一扇门”。
        《城门开》,就是诗人为他的北京所建造的一个记忆王国。关于北京的光与影、她的味道、声音;困难时期的京城生活;诗人曾住过多年的三不老胡同以及胡同里的 邻居们;卧虎藏龙、少年出英雄的北京四中;大串联;诗人还以一颗依然纯真的童心,不无伤心地回忆曾悉心饲养过却因时代不幸不得善终的小动物;书中最动人, 也是诗人最耗费心血的一篇则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如果说,年轻时的北岛对现实的反抗是激烈且多少带着诗人的天真与热情,那么,流亡多年的经历并没有对诗人改变太多,通过他的文字,依然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单纯和执着,只是,对于让人失望的现实,诗人变得更善于用爱和回忆去反抗,拒绝人世的冷漠与遗忘。
        
        《父亲》
        
        “我为写《父亲》,不仅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更多的是感情的消耗。完稿后精疲力尽,如释重负”—引自北岛采访“我的记忆之城”。作为《城门开》的压轴之作,“父亲”是一篇分量极其重的文章,它主要包括了三部分,前两个部分是:一、《清史稿》上所记载的赵家祖先舍生取义的事迹:“景 贤冠带见贼,曰:‘速杀我,勿伤百姓。’贼首谭绍洸曰:‘亦不杀汝。’拔刀自刎,为所夺,执至苏州,诱胁百端,皆不屈”---这记载的是北岛的高曾祖父、 湖州知府赵景贤遇李秀成大军,因固守湖州,誓与城共存亡而最终城破被俘后的一节;二、父亲在文革期间曾任卧底,负责记录冰心的思想言行,向组织汇报的经历。
        读到这里,让我掩卷叹息。那个特殊的年代,整个国家都失去了理性,轰轰烈烈的运动如一辆辆超载的火车驶来时,有多少人能站到它的面前去早学习、晚汇报, 思想改造日复一日的攻势下,又有多少个体能实践“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赵老先生的这一段经历,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去看,情有可原。然而,它却一直横 亘在老人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父亲,你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我,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那天夜里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这是北岛在书中的话。此非易事。有说出真相的意愿,乃至于决心,善和勇气缺一不可。诗人的良知在此可见一斑。
        文章的第三部分内容主要讲北岛和他父亲之间多年的爱与摩擦。一个家庭里两代人的关系,在我们这个父权至上的古老帝国里,大多都经历相似的曲线图:依赖—叛逆—和解。这条曲线图钩织了人间多少悲欢离合!
        《父亲》一文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大多数中国家庭里,父母的角色都是各有分工:严父慈母。北岛的父亲也不例外,他对儿子的深厚的爱以一种含蓄的方式表达。例如,为了治 好儿子的百日咳,将家中积攒的最后一两黄金买下十几颗进口药丸;从北岛出生起,就坚持写日记,记录儿子的点点滴滴等。然而,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生活坎 坷,如北岛所言,父亲有多种颜色,慈父的另一面是暴君。上个世纪,这个国家一直出于动荡之中。1949年后,局势虽稳定,但经济并不好,老百姓的生活都很拮据,物质条件简陋。北岛的家也不例外,于是,夫妇俩经 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吵架,甚至动干戈,起因往往和孔方兄有关。有一次,淘气的北岛因被怀疑偷吃家中点心还遭到了父亲的体罚。
        几十年来,父子俩的关系磕磕碰碰,而最为糟糕时期当属诗人叛逆的青春期。两代人在生活习惯、兴趣和交际方式方面的价值观冲突得厉害,甚至让赵老先生喊出:“这不是你的家,给我滚出去!”这样的话,而少年北岛则干脆的离家出走,直到母亲劝归。父子间诸如此类的龃龉也许是世上每一段父子关系中必不可少的,叫人伤感。但实际上,它却是一个人成长的有益经验。没有压迫就没有抗争,没有抗争,又如何成就自身的强大?从这点而言,北岛之所以是北岛,离不开他的父亲。当年的叛逆少年又何曾想到,这一辈子原是注定漂泊?一别三十年,从此不得归。
        与北岛过往的散文集不同,《城门开》一书附有十多张照片,既有全家福也有诗人童年、青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留影,对作者来说,自是极其珍贵的历史记忆。而我 读过“父亲”后,对赵老先生的照片格外留心:四张单人照、一张结婚照、一张全家福、一张父子合影,还有一张与北岛姑父、伯父和叔叔的合影。人的面孔具有符 号功能,一张面孔就是一个人的心灵史。照片所能叙述的内容,并不少于文字。照片上的赵老先生棱角分明,眼神里有执着的光芒。相比之下,赵老夫人则拥有一张 温婉平和的面容,与世无争。
        “父亲”一文,无疑是书中的重头戏。据说,诗人在柏林写成这篇文章,这个城市与诗人的“父亲”相遇,可谓意外的隐喻。世人皆知,柏林是一个悲情厚重的城市,延绵几十公里的柏林墙半个世纪以来将近在咫尺的东西德人民隔开,天各一方。而在诗人和父亲的数十年关系里,难道不也曾经被一道无形之墙所隔阂,直到父亲的逝世带来父子彻底的告别,这一堵墙才被彻底推翻吗?
        “通过写作和父亲最终达成了和解”---《我的记忆之城》里,诗人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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