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夜雨山中忆旧时

发布: 2011-3-24 18:44 | 作者: 谢侯之



        山道
       
        山沟里安静极了。四周都暗暗的,黑黑的。四周都一动不动。深深山涧里,有底沟的常流水。偶尔听到轻微的一声水响,像是什么人低低的一声嘀咕,你怀疑那声音根本就是错觉。“已经快下半夜了,这回怕是走不回去啦,”我心里在想。那个黑夜,我靠在山崖上。已经靠了半个多小时了吧。人是再走不动了,肚子里难受得要死要活。
       
        我是天黑了才进的沟。肚子难受,两腮一个劲儿冒酸水,想吐。可是吐不出来。我知道,得吐。一吐就好了。真不该吃那么多呀。想起这一整天,要命。碰见几场好吃喝,怎么都凑到了一块儿,真糟糕。一直吃得没停。后来肚子给撑得太厉害了。觉得那是一根弦。在绷着。想到命若游丝的话,这会儿这丝早晚怕就该快要断的了吧。
       
        其实今天这吃撑了也不能全怪我。是高同学传过话来,要转回北京了。要我们去送他。说以后天南地北,怕见不到了。高同学不是我们班的,但跟我挺熟。一早我请假出沟,在河庄坪遇上苏同学,他和高同学一班,我们一起走延安,送高同学离陕北。
       
        在延安北关碰见高,他即将离去,快乐。高拉我们去大桥食堂,说是他要走了,他来请大家。我们要肉粉汤,要回锅肉,要红烧肉,要肉绍子面,又要了酒。因为离别,因为肉菜,大家此刻都很难镇静。于是狠狠吃。吃得大饱。这才开始说话。拿了酒,去祝高回去好发展。
       
        高拿出个相机,说临走延安得照两张相,留念的意思。我们就说,去大桥吧,那儿能照到宝塔山。我们就下到大桥下边,站到延河摊上。延河只窄窄两道水,在沟槽子里流。河床里到处石块和湿泥。高同学找了位置,透过桥洞,照见宝塔山。
       
        我拿过相机,对了高同学调焦,就听身后有人大叫“救命!有人落水!”高同学腾地一下跳起来。我刚回头看,高已越过了我,扑通跳进了我身后的一条河槽沟里。我也跑过去,看见高已经从水里拽出了个男孩子。我甩了相机,跟了跳进去,相帮着把孩子往沟槽帮上推。上面也来了人,把那孩子湿淋淋地给拽上去了。那沟槽不深,水也就到胸。但水流得有些急,不太容易站稳。对我们没危险,可是对小孩就有危险。
       
        河槽周围挤满了人。抬头看大桥,上面都是人脸和眼睛。真奇怪,人聚得这么快。听得周围吵嚷,说是:“救人落水了。北京知识青年。”人丛中挤出来个中年汉子,说是男孩的父亲,说是延安中学的教师。上来便谢。不由分说,叫“回家走,回家窑伙坐去。”
       
        我们给推的坐炕上,周遭挤的人,都看着。夸着,谢着,拿吃的抽的往怀里塞着。面前摆了好几个大海碗,堆尖的洋芋绍子白面条儿,里面有肉丁。好几瓶红葡萄酒,都打开盖子。说已经吃过了,说饱了,说吃不了了,说什么也不行,非叫把那些面吃完,“大肉绍子面,好东西哎。”人们搞不懂不吃的道理。平日这东西哪儿就见到了?但凡是见到了,再饱的个肚儿,“再是往死里也是个吃”,没有把它装不进去的道理啊!
       
        高同学狡猾狡猾地。说死说活,打死不吃。苏同学书生也似,样儿文弱,肚儿不大,是真吃不进去了。我对自己认识严重不足。觉得人总该有些个弹性吧。虽说饱得要命,看人家一片真心,于情于理,看样子得非死个一回了。况且这吃的机会,丢一回就少一回。下次碰上还不知哪年哪月呢。再说,三个都不吃,肯定过不去。总得有人牺牲,留后面做掩护吧。于是就扮出好汉模样儿,说我代表他俩,吃上一碗吧。结果人家不干,非叫还吃。最后不合,又吃了一碗,遂了人家报恩的愿。又将酒喝一通,才算罢休。
       
        告别了中学老师,告别了高同学,往回走时人就不行了。撑得太厉害,简直走不动。从延安城到河庄坪这五十里地,都不知道是怎么捱回来的。苏同学看看不行,说得想法催吐。我们去到路边高粱地里躺下。我仰面地上,摊开手脚,解开衣领,松开裤带。苏同学跪身边,小心在肚上揉,按。折腾了一个时辰,只吐许多酸水,不济事。
       
        就又松松地系上了裤子,挣了走。到了河庄坪,苏同学劝留下过夜。我定要走。苏不放心,直送到西沟口。我坚持让苏同学回去,说是没事儿。我们互相扬手告别。看着苏同学频频回头,不放心似地走了。
       
        别过苏同学,天已经黑了。其时山野孤寂,暮色苍凉。独自一个人沿着西沟,踽踽独行。看看快下半夜了,沟里走得还不到一半路。人难活得不行了,才靠了在这崖根歇着。想到风萧萧易水寒,觉得人有点儿像荆轲,这一去要不回还了。但又想到,荆轲那是去刺秦,我这是真吃饱撑的,虽说都可能一去不还,但觉着怕不能跟荆轲比吧。
       
        正死寂一般,忽然低低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哼呼”。那声音虽低,但听得分明。似就响在耳边。像是一个老人,在作垂危的叹气。耳后感到那轻微的呼吸。我浑身一哆嗦,汗毛乍起来,酒醒了大半。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心回看身后,四周黑暗,无有人迹,更不见一处有动静。
       
        我是正站在阳面的高崖上。天上幽幽的半个月亮,冷冷看着我。不怀好意。高崖被它抹了层暗暗的月光,隐约能辨出小路。小路在前边向下拐进山坳,又从山坳里出来再拐上下一个阳面。山坳里连的条窄窄的沟,沟口草木浓密,一片黢黑。里面看不到月光。觉得那声音像是从那片黢黑里发出来的。
       
        我犹豫了一刻。那叹息,简直像另一边世界来的暗示,不叫人愉快。想到的是不宜久留。脚下忽然有了力气。便全身紧了神经,谨慎地沿小路向下,走进了山坳。待提了心,走过沟口那片黢黑的灌丛,什么也没发生。人悄悄地喘了口气。这时清楚地听到背后响起第二声叹气,又是“哼呼”一声。从那黑黑的窄沟里轻轻传出来。
       
        我不再回头,快步便走。脚下生风,肚子竟好了许多。内心恐怖,人就不觉得身体的难受。后来,我远远地望见了万庄。下夜了,独有一个窑还亮着灯光。那是知青窑。我知道大家还在等我。心里感动。望着灯火处,生出对安全温暖友爱的渴望。我几乎是跑起来,在一片狗叫声中,奔向知青窑。我知道会有热水稀粥玉米馍留着给我。但是我不能再吃了。
       
        冬月
       
        冬天山里很冷。天阴了,会是铅样的颜色。这加重了你身上寒冷的感觉。
       
        看庄里谁家日子强,看他院起堆的一垄好柴。那都是些树枝卜榔,很有些年月。这卜榔二字不知该咋写,是粗的树干树根的意思。那玩意经烧。灶火里入上一根,能烧大半宿。硬柴卜榔很让人羡慕。
       
        知青没有柴。生产队派两个劳力,带了男知青,到山上揽些灌木枝子来,为的生火做饭。我们没有取暖烧炕的柴。睡的土炕都是冷的。窑洞门上是破旧的大窗格,糊的纸全烂掉了,夜晚从炕上看到夜空,月亮飘呀飘,像只小白船儿,- 儿歌里是这么唱的。窑内月光如水。那是“炕前明月光”的意境。带给你“低头思故乡”的情怀。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