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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山中忆旧时

发布: 2011-3-24 18:44 | 作者: 谢侯之



        晚上,我们顾不上月亮。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堆在被子上。我们先在冷冰冰的土炕上铺块塑料布。那时我有一块狗皮,铺上。上面铺我的褥子。我铺开被子,脱下棉袄棉裤秋衣绒裤,都堆到被子上。再在上面铺上一条旧毯子。被子和毯子之间,由棉袄棉裤组成了夹层,夹层的空气可以帮助御寒。这做的是夹馅饼,或三明治。我不知道女生,反正男生都这么干,晚上在身上堆三明治。我们钻进冰冷的被窝,马上缩成一团儿。将中心捂热,慢慢伸手伸脚,扩大占领区。身上堆得多,很重,翻身不易。但沉重会增加心里边的厚实和安全感,可以祈望托得好梦。早先读到说居里夫人巴黎求学,没钱取暖。晚上睡觉把靠背椅压在被子上,想来收异曲同工之效。那会儿年轻,身子有火力,能抗。
       
        但第二天早上很难起来。被里被外的温差太大。往往太阳爬老高了,我们也早都醒了,可全体还在被窝里赖着。老乡袖了手,咣当一声推了窑门进来,说:“Shei!” - 这是陕北特有的惊叹句,-“这些兀的灰小子,咋还没起些?!”好在冬月天乡里没有什么活计。
       
        我们窑里有几口大缸。其中一个盛满了水。窑里太冷,水冻住了。大家取不出水,就由它那么冻着。再后来,整个水给冻实了。最冷的时候,听见那缸开始唧唧嘎嘎响。奇怪它怎么会呻吟。敢是这缸也冷得蹭不定了?最后几天,唧唧嘎嘎越发响大声,像在大叫唤,哀鸣哟。终于有一天,一个明亮的上午,那缸一通连续的大叫之后,哗朗朗一声响亮,缸碎成几个大块。一个大冰砣子,晶莹剔透,在窑正中,像个怪物,立着。感觉那是个什么生命,破壳而出,新生哟。看得我们目瞪口呆。由此知道水结冰会膨胀,力大无比,可以把缸胀破。那大冰砣子很费了我们一番手脚,它太重太大,我们把它从窑里死活请不出去。
       
        我们后来都冻得受不了了。纷纷想办法,逃命。有人去和老乡搭伙住。我却发现了大队的猪食窑。那是个土窑,很小。窑面塌了一处。它旁边是猪圈。临崖根掏几个小洞,又用树枝子做个栅栏,围成个小圈。就是猪圈了。猪的粪水从栅栏里充溢出来,烂的泥黑的水汪着。夏天那窑门口稀泥淤一大片。泥里丢得两块石头,人得跳着过去。冬天那泥倒是冻结实了。那小窑,开门就是灶,灶连着个土炕。再没转脚处。最妙的是,它每天要烧火!那炕上堆的麸子糠,烧猪食的老婆子每天在那口大锅里熬烂菜叶子,添进麸子和糠捂的发酵饲料。窑里满是馊的酸的气味,不很友好。但是暖和!这是发现了新大陆。拉的王同学丁同学两个,去和队长招呼,搬了铺盖跑进去。把炕上的麸糠盘起,铺上我们的塑料布。晚上睡在那里,哈呀,好暖和哟!每晚上都暖和,多么奢侈!便是住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罢。道不得是:“芙蓉帐暖度冬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哎!人得卧榻若此,夫复何求欤?
       
        丁同学晚上睡得死性。半夜,我被啪啪啪的拍打声惊醒。发现是丁同学。他跪炕上,拼命地拍打窑掌。我挣着眼,在黑暗中看他举动。颇觉有趣。见他拍一气,在窑掌噌噌噌,急急爬另一处,又拍。我已经听了一阵儿,最后终于忍不住,捅他一脚,发话道:“唉,你干嘛呢?”就听他一下子迸发,近乎歇斯底里:“快!这窑怎么没头啊?我找不到下炕的地方了!”声音急迫颤抖,带了哭腔。我真觉好笑,糊涂睡如此。就说:“咳,头在这边儿呢,你闹反了,那是窑掌哎,”不急不慢地:“你到底在干嘛呀?”他大叫:“我要撒尿!我下不去了。我可要尿炕上了啊!”我吓坏了,从窑掌把他拖过来,一把推下炕去。嘴里喊着:“你敢!”丁同学可怜,已经来不及冲到门外,就径直在窑里放水。黑暗中,听到噼噼噗噗,雨打芭蕉。继而叮叮咚咚,一阵急响。那是水打在个铁皮空桶上了。便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山里的冬月天,乡里人没活计。晴朗的日子,是乡人的美好时光。你会看到一堆汉子婆姨,都挤在阳洼的崖根儿,圪蹴着。人们眯的眼睛,喜滋滋晒太阳。太阳暖烘烘,懒洋洋。阳光热得温柔,有长辈和母爱的味道。冬月天的老阳儿,是老天对受苦人慷慨的施舍,是宽厚的爱抚。阳光下,汉们快乐着,噙个旱烟锅子。婆姨们快乐着,唧唧刮刮拉话。人人都解开襟子,松开裤腰,快乐着,翻找虱子。这人生,微贱如蚁。老阳儿无分别,把快乐公平地分给每一只蝼蚁。我看着那快乐,竟如此简单。希求如此微小。内心对人生有真实的感动。
       
        我们也长虱子。也挤在人群中。也翻开裤腰抓虱子。每找到一处虱子虮子,赶紧用指甲掐。掐得叭叭的。看着迸出小粒儿的血,很兴奋。有快感,有收获感。这项活动,想来应该是大益身心。现在的人都不长虱子了,不得体会。惜哉。
       
        崖根前是个小碾子,嗞嗞拗拗,一直地响着。一头小毛驴,蒙了眼睛,拉着碾子转了走。我摊在崖根的人堆里,看着。唉,这条没完没了的路。与受苦人的路暗合呢。走几圈,小毛驴慢下来,悄悄甩两下尾巴,有歇一下的心思。扫碾盘的婆姨就“得楸”地叫一声,它便又紧走。这是临了年根儿了。庄户人在压糜面,碾黄米。准备过年的油馍油糕呢。
       
        这冬月天好啊,能有个过年!庄户人的日子,一整年缺粮少盐,熬到头来,终于见到了些油腥,闻到了些肉香。家家都多少闹下些肉,猪肉羊肉。过年,怎么也得有顿酸菜肉扁食吃啊。唉,我的西沟!这些可爱的山里人!整日价麸糠野菜,肚儿还吃不得饱。老人娃娃,婆姨汉子,哪里轻易见过一顿好吃食!而今,但有了些好吃食,却都过来请知青,叫家去“吃好饭来”。家家都过来叫:“则过俄伙来(方言注:到我家来),吃饸饹来!羊肉绍子酸汤饸饹!”
       
        被招呼着,给撩开厚厚的烂毡门帘,呼的一下热气裹上来。眼镜蒙的水雾,甚也看不见。感觉窑里不少人。空中弥漫着水蒸气,灶火气,旱烟气,汗馊气,人肉气,酸菜气。乌烟瘴气。
       
        懵懂看到灶上一个大锅,锅台上站一人,影子在窑顶子上照得巨大。忙的拿手擦镜片。这才看清。一个煤油灯,照明晃晃价。锅上横着个饸饹床子。锅台上站的是个后生,是海福。他坐在饸饹床子上。两只大脚叉着,马步蹲裆,蹬住锅台。身子横跨过大锅。屁股坐饸饹床子的压杆上,正出劲往下压。屁股下面是大锅滚水。许多根面条正嗞嗞扭扭,自那后生屁股下面床子里,唧唧咕咕流下来,没入下边沸腾的汤里。这容易叫人生出奇妙联想。大锅里烧得白浪翻滚。周遭围了婆姨女子,都拿了筷子,去锅中乱搅。这是我第一次见压饸饹。图画生动。非常的民俗。奇怪怎么没个画家去画这场面。好题材哟。
       
        粗瓷的个老碗,盛来灰色的荞面饸饹。浇的酸汤绍子,堆的洋芋丁胡萝卜丁羊肉丁。红红儿价调的辣子。吃上一口,香哟!我们知青,也是许久不见这好东西了。整月就的都是瓜菜,肚里明镜儿似的清亮,没一滴油水。我捧了那面,闷了头,急急地吃。咀嚼声唏呖声大作。眼见的一大碗面空了碗底,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你知道你懂了幸福的真正含义。
       
        婆姨女子忙不迭又盛来一碗,叫说:“则吃则吃!有呢!则要吃好噢!”我忙的推辞:“少来点儿少来点儿。吃不了了。”这第二碗,吃得仔细。慢慢嚼出来些旧日的时光,忆起些遥远的父慈母爱。就又涌的些感动的泪水,带的伤感。看着窑里,老人娃娃,婆姨汉,都捧了酸汤羊肉饸饹。放声地在大嚼。忽然有了对命运感恩的觉悟,含了对老天安排的知足。
       
        冬月的年根儿,更遇到红白的庆事。那便是全村儿人的节日了。不像外国人,麻烦的,要唱歌要跳舞。节庆就是个吃。小小的个山村儿,人人都去吃。便是寻吃要饭的去,也要给吃好。油馍油糕,白酒米酒,酸汤饸饹,粉条豆腐。托着的木盘上,摆许多碗。每碗里一块大肉。这肉每人可以分到一块。那肉好看,肥膘三指,颜如温玉。
       
        我面前分到的那块肉,足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好像比别人的都大呢。这是整个白白一大块的肥肉,只细细的带一圈淡雅的红瘦。立在个碗里,出类拔萃。像块汉白玉般,洁白无瑕。
       
        看家都注意到了这块好肉。看家都拢了袖子,紧紧围的一圈。耳边听一片赞叹。来福羡慕说:“这块肉实在美咧。侯子好福气哎!”天宝评说道:“吃这么样块好肉,再喝口烧酒。赶上个中央首长住北京了。”海富跟我交易,说:“咳呀,侯子,吃了(读“liao3”,卢鸟切)了吧?和咱换工来!”
       
        众人催促着,我灌下一大口烧酒。喉咙里火辣辣的,伸了筷子,去夹那肉。
       
        肉块子夹起来。肥嘟嘟,在空中颤动得美丽。
       
        周遭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一圈看家都屏了气,张了口。看着。一圈眼睛都盯着那肉块子。细致地看着它给塞进到嘴里,看着牙咬下去。跟了感受那肥肉包满口中,感受那咬得油香喷溢。一圈人的喉头,都跟了作了一下吞咽。一圈人口里,齐声发出一声呐喊,“Shei!”如前所述,那是陕北人特有的惊叹。
       
        哎,这该是种怎样的呐喊呢?我而今清楚地记得那画面,却忘记了那些张脸。记着的单单是那一片眼睛。一圈的瞳仁,一圈的眼白。一片意淫式的眼神儿,放的亮亮的光彩。那满足那快乐,无遮无拦,真实简单,生动直白。
       
        咳,那一圈眼睛!若用个相机固定下来,必会是张拿人文大奖的画儿。题目叫做:“看吃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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