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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甘泉》的耶鲁缘

发布: 2011-1-27 22:34 | 作者: 苏炜



       “I had my aunt and mom listen to it, ?and they had tears welling in their eyes in response to the beauty and power of?the music, singing and Lyrics (translated). ? I feel honored and excited?to be singing such an incredible piece....wait til you hear it !!!!!?”
     
      这是一位居住在美国康乃狄克州的音乐人,写给她的合唱团友的一段文字。信中言:她和她的母亲、姨妈一起聆听这个作品,时时被她的旋律、歌唱和翻译歌词中的柔美与力量,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希望她和她的歌友们能有幸一起演唱这个作品,并热切期待着早日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感受。我这里刻意把英文原文引上,是发现自己转换过好几种翻译都感到很蹩脚,传达不出言述者那种即时、即兴——包括某些不规则用法所传达的情绪感受。
     
      这里述说的,是美国友人聆听这个来自中国的交响叙事合唱作品——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的真切感受;而我的同辈同胞们——正在为2011年2月于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上演的耶鲁版本紧张排练的华人合唱团友们,又是怎么样的一番感受呢?“知青”,这么一个隔年隔世也隔山隔海的陈年故事,为什么会在异邦异域,凝聚了这么多不同国界、不同肤色也不同经历的人们,并将在世界音乐殿堂登堂入室,成就出这么一段特殊的美国之缘和耶鲁之缘呢?
     
      2008年是中国大陆知识青年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四十周年。应粤海知青网的邀请,我和农友霍东龄共同合作——由我主笔作词,霍东龄作曲,用一年多的时间,创作了这部大型交响叙事合唱曲——知青组歌《岁月甘泉》,并于2008年9月在广州公演。演出产生的巨大反响,有点让我们俩始料未及。四十多年前的1968年,响应当时毛泽东主席的号召,全中国有将近两千万的中学生和城市青年,到遥远的边疆、海岛、山村、荒原务农劳作,在穷乡僻壤渡过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霍东龄和我,都是当年十五、六岁就下乡到海南岛农垦兵团的老知青。我们俩最早的合作,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海南岛的三江围海造田大会战。因为当年合作的一曲《巡坝》,被霍东龄在三十年后的一次电视采访节目中哼吟唱出,我当时恰巧就在广州家中的电视机前——由此偶然奇缘,引出了一次相隔万里、暌违几十年的耶鲁重逢和彻夜长谈,我们便相约于07年夏天,结伴重返下乡的海南山村,寻根、访亲、采风,从而酝酿出这次绵延数载、甘苦俱全、富有争议性也富有成就感的难得合作。
     
      “知青”与“上山下乡”,这是一段关涉到整整一代人命运的特殊人生旅程。这首大型组歌,从知青登船出海开始,乡间的垦荒劳作、男女恋情、思亲彷徨、洪水祸难,一直到他们的回访故地,感念土地和乡亲,其间充满的理想与幻灭、奉献与牺牲、苦难与风流、毁灭与造就、汗水和泪水、迷茫和欢笑……等等百味杂陈的意蕴,在我们笔下的旋律和歌唱中,只能述及其一叶一脉与一毫一沫,其引起热烈反响(包括音乐界的积极评价)的同时,伴随着激烈的争议和讨论,也就不难想像了。
     
      有意思的,是这部作品降生后在耶鲁校园发生的后续故事。
     
      知青组歌《岁月甘泉》在广州正式演出的同时(公演的过程其实也经历了一波三折),由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出版了音乐CD。晚会结束,演出指挥——上海着名指挥家张国勇先生交给我一个名片,烦请我转交给耶鲁爱乐乐团指挥、耶鲁音乐学院指挥系的美籍韩裔教授咸信益先生(Shinik  Hahm——当时其实还不知道他的确切名字),希望通过我的顺手牵线,建立起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与耶鲁音乐学院的校际交流。回到耶鲁校园,我便在我的中文助教(TA)、音乐学院低音大提琴手杨雯的引见下,把这张名片连同组歌音乐CD,送呈咸信益指挥。万万没想到,风动于青苹之末,由此涟漪荡漾,推波助澜,引发出耶鲁校园某个音乐角落的连锁反应。
     
      最先,是我从前的邻居、耶鲁音院作曲系着名教授、作曲家大卫斯( Davis)和他的夫人——耶鲁社会学教授黛比(Deborah Davis),在听完《岁月甘泉》CD后讶然表示:没想到是一个分量这么重的大作品。这里面,唱了你们整整一代人的故事!干练、敏锐的黛比是世界知名的当代中国社会问题研究专家,中文相当流利,熟悉文革历史,专攻当下中国社会问题,她开的中国当代社会研究课,居然开设了让美国学生“用中文讨论中国话题”的特殊班次——一群金发碧眼或黑肤卷发的洋学生,呱啦呱啦地在课堂上用抑扬顿挫的中文谈论各种“雷人”、“给力”的中国最新话题,此为常青藤大学相关专业的首创,让所有到访耶鲁的专家学者都大开眼界。只是,她和先生对《岁月甘泉》的积极反应,我当时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我以为他们只是出于一种“专业礼貌”而已。
     
      随即,新识的Shinik Hahm——咸信益指挥,永远精力超群、号称踢足球比当指挥更是他的专业梦想,2008年已带过耶鲁爱乐团为北京奥运演出的这位指挥系主任,风风火火地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那是在学院音乐厅楼顶的一个排列着两架史坦威三角大钢琴的阔大空间。咸指挥劈面就提出要求:能不能尽快把《岁月甘泉》的歌词,翻译成英文?“为什么?”我略略吃惊。“我喜欢这部作品。”他直白说道,“尽管我在韩国上学时也学过一点汉文,但我还是读不通歌词,我想深入了解音乐后面的故事——我要把她,当作我下一个表演计画!”他显得话音急促。他对“拙作”的意外青睐,自是让我喜出望外,“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么?”“我听不懂中文,可我听到了一种对青春的歌唱。”他在英文的回答中反复用了这个“Youth”(年青)字,微笑里带上了一种遥想般的凝视,“这样的旋律,这样的情绪气氛,让我想到我自己早年在韩国服兵役的年代。”“那是什么时候?”“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 “——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我瞪大了眼珠子,大为吃惊——这正是《岁月甘泉》描述的知青时代。虽然我知道,咸指挥也是五十年代生人,大体上与我们同龄,“可是……按说,这是纯粹的中国调子,中国的故事,与你在韩国当兵的生活,扯不上关系呀!”“就因为这个——青春。青春,不管放在哪里,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是一样美丽的。”咸斩截地说。
     
      可是,还没待我把歌词交给我的耶鲁“高足”——以“知青文学”作毕业论文题目的高材生温侯廷(Austin Woerner )作英文翻译,一个电话,咸指挥又把我喊过去了。“你有没有十五分钟?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我的这位新朋友自己却“没有十五分钟”,他坐在钢琴边上,一边忙着给他的两位学指挥的研究生上课,一边示意我在旁边小坐,等待他说的“新朋友”光临。
     
      “新朋友”匆匆赶到了。——满脸通红、一身汗光的汤姆·多菲(Thomas Duffy)先生,原来是耶鲁校园内广为人知的另一位指挥——耶鲁所有大庆典、大场面他都得抛头露面的耶鲁铜管乐队的指挥,一见面,他就一迭连声说道:“Shinik(咸信益)推荐我听了你的大作,我很喜欢,太好了!” 他更是显得快言快语的,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我认为,这是一部世界级水准的作品!”我连连摆手表示惊讶,实在是这个“世界级”(World class),把我给吓住了。“大作”,他在英文里说的是“ Great  piece”;他看出我对“World  class”(世界级)的疑惑,便在后面的谈话里,一再地加以强调。
     
      为着不打搅正在上课的咸指挥,我们悄然离去,随着汤姆在耶鲁校园里漫步。他向我仔细打听歌子里所唱的“知青”和“上山下乡”的故事,我则向他提出我的疑问:“我感兴趣的是,这样的年青农民的故事,你一定从来没有经历过,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部作品呢?”他的回答同样让我一惊:“她让我想到了自己曾经投身的反越战、争民权的那个年代的音乐。”我心里一动:美国的越战时代,那也正是知青故事发生的同样年代呀。汤姆同样是我的同龄人,应该也属于相类于大陆“老三届”的战后“婴儿潮”的一代人。“是吗?”我打量他一眼,“你们所经历的反越战、争民权的年代,你们所唱的歌曲,所涉及的人生话题,应该和我们这些中国老知青,大不一样吧?为什么……”“这就是我着急地想读到歌词的英文翻译的原因。连我自己也暗暗吃惊,这完全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的旋律和歌唱,为什么她还是能那样打动我?”他略一踌躇,冒出了一个同样让我意外的提议:“我想把这个作品,改编成一个铜管乐伴奏演出的版本,你觉得,作曲家东尼先生(霍东龄的英文名字),会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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