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破晓

发布: 2008-12-19 09:59 | 作者: 许飞



       我从“月之暗面”出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只是估计,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在我看来,把一只计时器捆在手腕上无异于一种自我折磨。眼看着时间一圈圈流逝而无能为力,索性忘掉时间。
      
       “月之暗面”是一间酒吧,面积不超过100平米,里面终日缠绕着平克·弗洛依德迷幻深邃的音乐,酒杯后面是一双双迷离的眼睛。手机在凌晨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没电了,当时我正在接一个电话,忘了是谁打来的,只记得是一个女孩,酒吧里太喧嚣,我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只是隐约的记得她在电话里说她喝醉了,让我去某个地方接她,我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地方手机就没电了。我记得当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吧台后面的时钟,时钟的造型是一个裸体女人,女人光滑的小腹上有一只表盘,当时两根指针都指向女人的左乳,因此我记得特别清楚,估计应该是一点零五分。我每次去那间酒吧都会静静的打量那只钟表,时间藏在女人的子宫里,循环不息。那个语焉不详的电话很快被我抛诸脑后,我跟莎莎又要了半打啤酒,当时我记得有个女孩趴在桌上跟我要酒喝。莎莎是酒吧的老板,五年前她二十岁,现在每当有男人问她年龄,她仍然回答二十岁,不过她看起来真的象二十岁,甚至说她是处女都有人相信。当然,前提是换个环境。
      
       那个趴在我桌上的女孩已经趴在我怀里,她怎么到我怀里去的我记不清了,我只是觉得头晕的厉害,莎莎问要不要帮我叫车,我说不用,她给我倒了杯牛奶,我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吐得唏哩哗啦,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吐出来。当然,这些都是莎莎后来告诉我的,听莎莎说最后还是她把我扶上车,包括那位女孩在内。
      
       我上了车整个人就醒了,我看着身边那个烂醉的女孩,可以确定的是,我不认识她。
      
       既然她跟我上了同一辆车那我只好把她带回家,我问她叫什么家住哪,她一概用做爱时才会发出的呻吟声来应答。
      
       我把她扔到床上,我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我想如果我和她做爱她应该没有意见,我翻了一下抽屉,避孕套已经用完了。算了吧,我想,反正我也累了。
      
       小凯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东东在他家喝醉了,一定要我去接她。我这才想起来一点钟的那个电话是东东打来的。我告诉小凯说我已经睡了,让东东自己回家,或者你送她回去,要不然就住在你家。小凯似乎有点着急,他说东东一定要见我,见不到我的话就从楼上跳下去,我说那就让她跳吧。
      
       东东是我一年半以前在“月之暗面”认识的女孩,她原来跟小凯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小凯的女朋友从日本回来了,她就打算跟我接着混。反正我当时没事,有个女孩混着也不错,东东就拎了一只旅行箱住到了我家里。
      
       我一直没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偶尔会自己说,有时候她是卖保险的,有时候是卖化妆品的,除了身体之外她什么都卖。东东住进我家以后我的生活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她每天都会把地板擦的光可鉴人,每天冰箱里都有新鲜的水果和蛋糕。更让我诧异的是她居然把窗帘给洗了,而且是用手洗的,洗出来的水浓稠的象墨汁。每天吃饭前她会叮嘱我洗手,像我妈一样唠叨。这间屋子在她的努力下终于变成我最看不上的小白领的居室。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东东的到来让我失去了往日的生活,新的环境让我非常不适应,她不允许我躺在床上吸烟,甚至不允许我在卧室内吸烟,接下来连客厅都不能吸烟了,到了后来连卫生间阳台都不能吸烟了。终于,她把真实的目的告诉我,她要我戒烟!我说她是神经病,她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东东对我生活的干涉让我有点心烦。我不认为我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很多年来我一直一个人相安无事,尽管偶尔有些女孩来了又走了,不过那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想东东不过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很快就会有新的女孩闯入我的生活。
      
       东东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不过好景不长,第三天的时候东东又回来了。我问她去哪了,她没说,我也没再继续问。她给我带了一盒戒烟用的工具。那些工具看起来很复杂,有电池、电路板、活塞、还有一些看起来象雪茄的东西,她很开心的给我示范如何使用这些工具,并保证我可以在一个月内把烟戒掉。直觉告诉我那些东西非常不可靠,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很可笑。她说那是她新代理的一种最新产品,前几天就是去南方某个城市进货去了。那些东西被我扔进垃圾桶,我向来对不熟悉的东西保持戒心,女人除外。东东把那些东西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她说那些东西很贵,我问多少钱,她没说,我也没再问。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很不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想有个家,我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家,就象这样,任何时候都可以来,都可以走。她说这不是家,她想象的家不是这个样子,我说那就不能怪我了,你想要的那种家我给不了。小凯倒是可以,你不是跟她混过一阵吗,你可以再去找他,后来她笑了笑说是在跟我开玩笑。不过我觉得她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玩笑。
      
       小凯那时候正在跟女朋友紫慧闹别扭,紫慧临去日本前数了一下安全套的数量,回来的时侯一个没少,可是牌子换了。紫慧质问小凯究竟跟多少女人在他们床上做过。小凯伸出一根手指,紫慧不信,伸出两根,紫慧还不信,最后小凯说有七个,紫慧就用牙齿咬他肩膀,咬了七个牙印。其实我很清楚小凯的事情,他只跟两个女孩做过,其中一个是东东,另一个是他的同事,可女人往往就是这样,实话她不会相信,那只好骗她。
      
       我跟东东说小凯和他女朋友吵架,要不然你去找小凯问问,看他愿不愿意跟你结婚。东东抬手要扇我耳光,我没躲,把脸凑过去,她就扇不下去了。我深谙此道,如果有人要揍你,那你就把脸伸过去让他揍,千万不要躲避,揍人无非要表示自己的强大,当对手过于弱小的时候敌人也就意兴阑珊了。东东仍然静静的看了我一会,转身,我以为她又要走,结果她去厨房做饭去了。
      
       东东的手艺很好,她可以把一片小方干切成五百根细丝,她说最高的境界是切成一千根,先把方干片成十片薄片,然后再切一百刀,浇上滚烫的鸡汤再配上火腿粒和虾仁,她说这是一道江南名菜叫煮干丝,也叫烫干丝。她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在厨房里切豆腐干,一点点把一块小豆腐干肢解成一丝一丝的。她擅长的另一道菜叫文昌鸡,说是一道海南名菜。先把生鸡洗净,把一大锅水烧开后拎着鸡脚把整只鸡浸在沸水中,过半分钟后提起,待温度稍稍退去后再放进去,来回八次,最后把整只鸡放进去开水煮十分钟,然后把火关掉再闷十分钟,鸡肉便熟了,皮脆肉嫩,将其剁成一块一块的蘸着她调制的佐料,味道非常可口。这两道菜她最拿手,可只有在她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做,她幻想着豆腐干是她的老板,那只鸡就是她的竞争对手,她一点一点的把他们粉碎。每次她把这两道菜端上来时,我脑海中便翻滚着着那些被她暗暗处决掉的人,不禁心惊胆战,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我。
      
       我跟东东在一起混了好几个月以后仍然对她的相貌模糊不清,我无法具体描述她的长相,只能说她有着大多数漂亮女孩的特征,五官端正,皮肤很白,身材苗条,身高超过一百六十厘米,我见到她马上能认出她,离得很远我也能认出她,但只要她不在我身边,我闭上眼睛她的音容笑貌马上就变得模糊。当我发现这一点以后内心多少觉得有点罪过。
      
       有一次她去广州进货,在一个网吧里上网,一定要和我视频,我透过显示屏看到千里之外的东东竟一时没有认出她来,她眼窝深陷,满脸憔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说她生病了,住在广州一间地下室里,可能就要死了,临死前想再看我一眼。还没等我表示惊讶,她就先扑哧笑出了声。我不觉得可笑,我当即关掉了电脑。过了一会儿她打来电话,她说她真的生病了,淋了雨有点感冒,她问我应该吃什么药,我说随便,她说吃安眠药行不行,我说随便,她说手边就有一瓶,吃多少会死人,我说尽管大剂量服下。于是我在电话里听到拧开瓶盖的声音,听到药片在瓶子里晃动的声音,我把电话挂掉。她再打来,我没有接。
      
       第三天她回来了,两眼红肿,一见到我就扑到我怀里,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她死,我说当然不是,你死了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那我活着对你有好处吗?她问。我犹豫了一下,也许有吧。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但她仍然执着的追问那也许有的一点点好处是什么,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跟小凯约好要去“月之暗面”给紫慧过生日,正好小凯的电话打过来催我快去。紫慧让东东也一起来,尽管她已经知道东东和小凯曾经在她不在的时候混过一段日子,不过为了表示她的大度和宽容她决定和东东做朋友,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她将在一周以后和她的日本老板结婚,她打算在结婚前和所有的朋友告别,和所有的敌人一笑泯恩仇,生日宴会演变成最后的晚餐,她面带微笑的向小凯说抱歉,并深情的祝福我和东东白头到老,最后还语重心长的让我照顾好小凯,她甚至说小凯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她许下愿望,祝愿所有的朋友一生平安,她即将远渡东洋,希望将来有缘再见,她说了很多伤感的话语,然后轻轻的吹灭二十六根蜡烛,周围一片漆黑。
      
       那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紫慧,小凯去了南方一个小城市,有一次打来电话说他发了财,我没有问他干什么发的财,总之他告诉我他有很多钱,他可以去日本了,他要把紫慧带回来。
      
       他果然去了日本,不过没有找到紫慧,紫慧在日本的丈夫说她已经回国,小凯最后在一间夜总会里找到了紫慧,紫慧没有认出小凯,笑吟吟的问他要不要出台,小凯一句话没说拉着紫慧就走了。从那以后,紫慧没有再去夜总会上班,小凯也很少去酒吧了。没过多久,小凯和紫慧领了结婚证,在“月之暗面”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我给小凯当伴郎,东东给紫慧当伴娘,那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小凯结婚后出来混的日子就更少了,我也意兴阑珊,常常一个人泡到深夜,每次都是东东把我接回去。小凯结婚的另一个恶果就是又勾起了东东要跟我结婚的念头。我没有理由再搪塞了,连小凯都已经结婚了,我实在想不出不结婚的理由。可也想不出非结不可的理由,最后我想了一个十分老套的方法来拒绝她,我说我并不爱你,为什么要跟你结婚。东东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不要紧,结婚本来就跟爱情没有关系,只要能结婚就行。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结婚,结果她告诉我一个更老套的理由。我怀孕了。她说。
      
       我把所有的积蓄凑了凑,又跟小凯借了一点钱,我想应该够打胎用的了。她冷冷的看着我,一句话没说,转身去厨房做饭。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东东已经走了。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
      
       再次听到东东的消息就是小凯打来电话说东东在他家要跳楼,我说没关系让她跳好了。小凯骂我是混蛋,他让我无论如何也去他家一趟,可是我走不开,床上还躺着一个陌生女孩,至少我应该把这个女孩叫醒,把她送走然后再去小凯家。
      
       我挂了小凯的电话,试着去摇醒那个女孩。女孩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我也感觉困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电话铃响,以为在做梦。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凯把我拽起来,他有我家门钥匙。他没有问旁边那个女孩是谁,他让我赶紧跟他走。我迷迷糊糊的坐起来,觉得头很晕。我穿上衣服,把身边那个女孩叫醒,她醒过来以后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惶恐的看着我和小凯。她问我们有没有把她怎么样,我问那你想怎么样,她一脸无辜的看着我俩,小凯在一边直乐。乐了一会后跟我说他先走,让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去他家。
      
       那个女孩瞪着眼睛,她再次问我都对她做了什么。我有点生气了,我说你要这么不放心的话我们现在就做一次。她眨了眨眼睛,问我借二十块钱打车。我就剩一张五十的了,她拿了我的五十块钱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一袋油条,还有两袋豆浆。她把找回来的零钱放在桌上,从里面拿了二十元。
      
       看到油条我就觉得有点饿了,我和她一起吃油条喝豆浆,无话。
      
       吃完喝完她站起来说要走,我说要不然等天亮了再走,她执意要走。那好吧,我说,反正我也要出门,一起吧。
      
       我和她出门的时候天蒙蒙亮,楼下有几辆黑出租,她上车前告诉我她叫苏苏,就在附近上班,要找她的话就去“月之暗面”。
      
       我到了小凯家,紫慧在看韩剧,小凯又睡过去了。紫慧指了指卫生间,我进去,东东瑟缩在角落里。
      
       她看见我就扑哧笑了出来,我问她这些日子去哪了,她说去了云南、西藏、新疆、内蒙古,我不信。我问她上次说怀孕的事情是真的假的,她说当然是真的,然后又是没等我惊讶她自己先笑了出来。骗你的啦,她说。
      
       我带着东东离开小凯家,临走时紫慧给了我两万块钱,说是小凯借给我的,我很奇怪,我没有跟他借过钱,他也不欠我钱,总之她执意要把钱给我,我就收下了。
      
       路边开始有卖早点的出来摆摊了,我问东东饿不饿,她点点头。我买了两个烧饼,两个茶鸡蛋,和她边走边吃,吃完后拦了一辆车,她带我到“月之暗面”。莎莎正准备打样,我们聊了一会,莎莎说她要把酒吧盘出去,问我想不想接手。我问了一下价格,莎莎说三万。东东说她那里还有一万,我问她钱是哪来的,她笑笑没说,我就没问。莎莎说下午就可以办理交接手续,她先回家睡觉,酒吧就交给我了。我问她打算去哪,她说了几个地方,其中有丽江、西贡之类的。我祝她一路平安,她很惊讶的望着我说这是认识我以来听我说的最像样的一句话。
      
       东东很开心的收拾着昨夜的残局,她招呼我跟她一起打扫,此时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穿透黎明的黑暗,一缕阳光照射在东东的脸上,红红的,很灿烂。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