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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留香

发布: 2010-11-19 08:28 | 作者: 方达明



       1.蚝仔煎
       
       我生的不是时候,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生下来就充分体会到饥饿的滋味——当时全国的墙壁颜色皆鲜艳,红彤彤的,但那些标语只能提神,不能抵饿。
      
       看着孩子们的脸色不如大白菜,爸爸妈妈当然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除了个别领导的家,哪里还找得到有油的锅。有一天我爸发现我拿破瓦片在地上画饼,突然就有了主意,他说,来来来,爸爸给你们说吃的。
      
       我爸爸的爸爸是云霄县的第一个中学生,他上的是中学堂,那时溥仪刚被抱上那匹雕了大金龙的木头椅子,天天尿裤子。我爸说,你们的爷爷吃过很多种东西,好吃死了,我们一天说一种,听完了就睡,懂不懂?!
      
       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从此我们天天在临睡前用耳朵尽情地品尝一种食品,然后开始做梦,做有吃有喝的梦,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爸爸说的东西越来越好吃,可他从不说什么最好吃。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大声问,老爸,到底什么最好吃?
      
       爸爸吃了一惊,他看看我的脸,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抬眼望到窗外去,窗外黑咕隆咚的,躲在黑暗里的,是大海。爸爸咬了咬牙:最好吃的是,蚝仔煎。
      
       窗外的大海里就长蚝仔,可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是要上交给公家的。
      
       我当天就在梦里发誓:哪天见到了真正的蚝仔煎,我要一口气吃它一百盘!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漳州上学,有一天无意中走到了中山公园的南门外,南门外是府埕,一片青石板铺成的开阔地,也叫小吃街,全漳州的各种特色小吃一齐挤到了这里,挤得来来去去的人像大饼贴小饼。一问,小吃街最有名的小吃叫蚝仔煎。蚝仔煎,蚝仔煎!我差点当场叫出声来。原来,蚝仔煎就是鸡蛋煎牡蛎,那个香!小半锅猪油烧沸了,将拌好的鸡蛋牡蛎倒下去,“嗤”——香味就上来了,看着一粒粒鲜美肥嫩的牡蛎在锅里突突突地跳,我的胃一下蹦到嗓门口。可是,我是学生,学生穷啊。我把牙咬得咯哒哒的响,转身进了新开的晓风书店,掏出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本《边城》。我对自己说,等毕业了,一定到府埕好好吃一盘蚝仔煎。
       
       九十年代中期,旧城改造,把小吃摊一巴掌扫了出去,另外在中医院后门外找个空地盖了一条要充分展现本地饮食文化精髓的新小吃街,店面整齐划一,全部红砖绿瓦。漳州的小吃从此散了魂,就像一群让排炮轰了的麻雀。那年我带着身为青年姑娘的孩子她妈找到了新的小吃街,想共同品尝一份蚝仔煎以便巩固革命感情,不想只见到了一街的电器,只好互相望着对方的嘴巴傻笑。
       
       上个月闲来无事,与某新近下岗的兄弟在中山公园西门外的府埕的树荫下泡茶,远远见一队穿西装扎领带鼻架金丝眼镜的老头跟着一个导 游 小姐在那里转来转去,满脸的失落好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他们的手上都拎了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子,上写:“桑梓情华侨省亲团”。
      
       不一会儿导 游 小姐摇着旗子叫走,没想到其中的一位老人却脱离了队伍杵着拐杖晃到我的面前来,他说,少年,蚝仔煎哪里去了?卖蚝仔煎的阿娇哪里去了?
      
       他说的是闽南话。
       
       2006.12.03
       
       2.烧肉粽
       
       第一个告诉我烧肉粽的人不是我爸爸,是邓丽君。
      
       那是1978年农历年底,大哥从煤矿回来了,除了钱,他还带回了一架磨脱了漆的三用机,三用机里躲着个小女人,会唱歌,声音跟门外苦楝树上那口高音喇叭里的女声完全不一样,有点像七月的年糕,甜到心里。大哥说,这就是邓丽君,小邓。邓丽君开口就唱“天黑黑”,接着是“烧肉粽”。“天黑黑”太好玩了,我差点笑晕了。
      
       “烧肉粽”却听得我满眼眶都是咸水。不过我还是听出来了,烧肉粽是种好吃的东西。
      
       问爸爸,爸爸说:“啊,烧肉粽?好吃!”爸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我们讲好吃的了,他和村里几个识字的大人经常围住人民日报研究字数,脸色红润。
      
       爸爸咽了一下口水说,很久以前闽南有很多种粽子,其中最好吃的是肉粽。肉粽香甜嫩滑油润不腻,色泽红黄闪亮,让人一看,忍不住想把食指探出去。闽南话称“热”为“烧”,而肉粽要趁热才吃得出醇香的滋味,因此叫作烧肉粽。“烧肉粽”,多好的名字,一听,心里暖烘烘的。
      
       烧肉粽以精糯米、香菇、虾米、栗子、红烧猪肉为原料,有时还要放上干贝、芋头、蛤干或者鸭蛋等等。做起来费时费心费力。吃时配上沙茶酱、蒜蓉、红辣酱、调味酱油、芫荽等,真真美味可口。配甜辣酱当然也可以,厦门人就喜欢配甜辣酱。要是再配上一碗扁食汤或者鱼丸汤,就可以拍着肚皮在街上闲闲地走,嘴笑眼笑。
      
       《烧肉粽》这首歌那么悲伤是因为国民政府迁台后,台湾社会因受到大陆动乱不安的影响,一直无法安定,经济萧条,要找一份工作非常困难。《烧肉粽》这首歌,写的是一个小孩为了生活在深夜的街头巷尾叫卖烧肉粽,他所过的日子,正是当年所有台湾人过的日子,所以一下就流传开了。国民政府不高兴了,把它列为禁歌,不让唱。但嘴巴这种东西,怎么管得住呢!
      
       爸爸说,你很快就可以见到烧肉粽了,肯定的。
      
       可一直等到1984年我才真的见到烧肉粽,那时我已经是个肩宽腿长的小青年了,正和全国的有志青少年们一起摆好架势准备攀登科学的高峰。某天,因为数学教师上课时用手指探索我的裆部,我只好站直身对其大声使用了古老有力的字眼。结果我遭到了全体师生的一致唾弃,被从最好的班级赶到了最差的班级,连我最喜欢的女孩子也横了眉毛用白眼珠子看我。由于心情不够平静,放学后我在江边逗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回到家时月亮已经爬老高了,在云的头上冻得瑟瑟直抖,而且麻烦的是饭锅已经洗干净了。
      
       这时,远远的有“买烧肉粽哎——”的喊声从窗外飘进来,有一声没一声。喊声调子偏高音色稚嫩绵长,叫人满嘴生津双目含泪,心一下子飞到月亮边上去了,一腔的离愁别绪,想唱歌,想作诗。
      
       妈妈说,你买烧肉粽吃吧。
      
       踩着“烧肉粽”的喊声拐了好几个弯,终于闻到热腾腾的粽叶香气一阵一阵扑过来。
      
       我在车站门外的街角看到了一盏苍白的臭土灯,一辆小推车。一个中年妇女在车前忙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趴在嘶嘶响的臭土灯下做作业,不时抬头喊一声:“烧肉粽!买烧肉粽哎——”
      
       烧肉粽托在手心里,很暖和。哦,1984。
      
       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冬天的某晚,天空飘着细雨,毛毛的。我顶了风踩着自行车从山上的单位回到城里,因为运动距离太长天太冷,大肠小肠都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我已经是个可以且乐于承担责任的成年男性了,而且未婚,不想一入城里,街头巷尾都有潘美辰在唱《我想有个家》,耳朵不由得难过起来。
      
       还好,车站门外有不一样的歌声,噢,是《烧肉粽》,不过,一点也不伤感,因为节奏变快了。
      
       歌声是打街角跳出来的。街角开了一个大橱窗,里面灯光锃亮雾气缭绕,热腾腾的粽叶香气一阵挤着一阵,一个姑娘在雾气里忙个不停,但手脚一点也不慌乱,一条大辫子在她胸前背后跳舞,很脸熟。
      
       车站门口有一个要饭的老人家,正闪在墙角钻研半块脏馒头。
      
       我跟姑娘要了一粒烧肉粽,走过街去递到老人家手里。
      
       回过头来时,发现姑娘正望着我,一、二、三、四、五,她嫣然一笑,就像一个花苞儿,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开了。
      
       我又要了三粒烧肉粽。
      
       烧肉粽一粒一块钱,我递进四块钱去,她递出一块钱来。
       
       2009.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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