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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斯可比的路(上)

发布: 2010-4-30 00:26 | 作者: 陈河



       一
       
       星期六早上八点,接到杨继明打来的电话。杨继明目前在黑山共和国城市铁托瓦做贸易,和我所在的多伦多有七个小时时差。杨继明有奥地利国籍,平时独自呆在黑山做生意,每月有几天会回到维也纳和老婆及两个孩子在一起。他很少打电话给我,隔几年才有那么突如其来的一次。非常奇怪,当我在电话里听到他频律很高的尖嗓音时,总觉得他不是在铁托瓦,也不是在维也纳,而是在一个古代山城的石窟里。而且在我脑子里他的形象不是一个商人,也不是他曾经干过很多年的外科医生,而是一个骑着扫帚戴着尖顶黑帽子的巫师。每回听到他出奇不意的声音我都会觉得猛吃一惊。这天,他打电话告诉说我他在EURO NEWS(欧洲新闻)上看到巴基斯坦的塔利班绑架了两个中国工程师,电视上把这两个被绑架者的照片也播出来了。尽管照片面部打上了马赛克很模糊,他还是觉得其中一个很象武昌人段小海。杨继明问我看新闻了没有?平时有没有段小海的消息?自从离开了阿尔巴尼亚后,我就没有和段小海有过联系。要不是杨继明提起他,我可能再也不会去想起这个人。我把电视打开了,在凤凰卫视美洲台上看到了这则新闻。虽然有十年多没有见过面,可从电视上那张略显模糊的照片上,我认出这的确是段小海。没错,就是他!唯一不符的是以前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现在有了工程师的衔头。 我听到那个叫杨舒的女主播说这两个中国工程师是在当地修建一个水电站,他们是在到大河上游测绘的途中被人劫持的,塔利班要拿人质交换他们的被俘人员。真是发疯了,十年过去了,段小海还是在这些最危险的国家闯荡着,干着建筑的行当!我突然想起那次和他一起在德林河上漂流时,他说过脑子里经常会出现水电站的形象,难道他真的是在追寻这样一个噩梦?
      
       一大早得知这样事情,我心里十分地沮丧。我伤感地想起了十多年前在阿尔巴尼亚的岁月,想起段小海和那帮一起患过难的老朋友们。我想我得打个电话给他们中的某个人,也许他们中还有谁和段小海还有联系。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李玫玫。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和段小海热过一阵。段小海曾把她带到黛替山顶的汽车渡假屋吃饭,可惜在开房间时被她拒绝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和他有了一脚。李玫玫是从意大利罗马来地拉那的,但是我不知到她现在的踪迹。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人打听过她的情况,怕会听到她可能境遇非常糟糕的消息。不过想起李玫玫,我心里还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虽然我和她没有一点亲热的关系。这忽,我想起了那次她臭骂我一顿的事。那是在地拉那武装大动乱之后,所有的外国侨民几乎都撤走了,只有一些特别勇敢的人留了下来,我们就属于这些人中间的一部分。那个时候戒严刚刚解除,我们在屋子内困了好几个礼拜了,看看局势稳定了一些,街上的枪声也少了,所以就一起出来想到海边的都拉斯散散心。那个周末天气特别地晴朗,我们七八个人开了两辆车,一路上看到天上盘旋着多国部队的阿帕奇直升机,地上布满了联军的坦克。到了海边,看到树林里停着不少多国部队的水陆装甲战车。一路上经过很多的安全检查点。那些坦克上的大兵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看到我们还是很和气。段小海看起来很开心,一路和坦克手们合影。那些钢盔上插着羽毛的是意大利坦克兵。李玫玫的意大利话很流利,和那些罗马大兵说了很多话。后来我们终于到了都拉斯海边,找到一家还在卖黑啤酒和烤海鲈鱼的小酒店。战乱中有这么一次短途的旅行真的是很开心。吃饭时,大家都在说笑。我对李玫玫说刚才那些意大利大兵看到你这样一个漂亮女人不知该多快活!你应该爬上炮塔,迷死他们(我说话的同时做了一个掀起裙子的动作)。我以为自己开了个不算太坏的玩笑,平常大家说说这种笑话算不了什么。可我不知道,我今天这么一说,就像是踩到了一条眼镜蛇的尾巴,李玫玫勃然大怒,马上骂起我来:让你的老婆去掀起裙子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情绪失控足足骂了我有十几分钟,搞得我十分的狼狈。李玫玫本来不是这样的人,性情开朗温和。可能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太多不开心的事,变得特别的敏感易怒了。就在这次从意大利回到阿尔巴尼亚之前,她在罗马被她的青田籍的老公倒锁在屋里,拿走了她的护照。后来她在一个布满保险丝的配电箱里找到护照,从五层楼打碎窗户玻璃爬出来,才逃回到了地拉那。我想起了这些往事,心里就会有更多的事情涌上来。我想要是找到李玫玫说说段小海的事情倒是不错,可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是在地球的哪一个位置上。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大概就是宝光了。宝光这忽呆在科索沃,他还舍不得离开阿尔巴尼亚太远。听说他独自在那里开了个鞋厂。他的老婆春秋生了一场大病,再也不愿在巴尔干半岛颠沛流离,回国休养了。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五年前我在广交会上遇见过他,他给了我电话号码。我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可他一接电话,就听出我声音。他说:
      
       “嗨!长人,你在哪里啊?”宝光说。因我的个子高,阿尔巴尼亚那边的几个人都这么叫我。
      
       “在加拿大。还能在哪里?外边又下雪了,这里一年要下五个月的雪,没劲!”我说。
      
       “生意怎么样?”宝光说。
      
       “生意还可以,就是觉得没意思,真他妈的没意思!你那里怎么样?”我说。
      
       “可能又要打仗了。科索沃人要宣布独立,塞尔维亚人不干,街上都是北约维和部队的坦克。鞋子做出来也没人买。”
      
       “那你还呆在这个鬼地方干什么?不要命啦?你和那个武昌的建筑公司那班人还有联系吗?那个段小海怎么样了你知道吗?”我说。
      
       “听说他在巴基斯坦,和他哥哥还有老赖他们在一起。你问他干什么?”宝光说。
      
       “我今天看到新闻在巴基斯坦有两个中国建筑工程师被塔利班绑架了,其中一个就是段小海。这回他可死定了。”我说。
      
       宝光说他不知道这件事。他有段小海哥哥段志林的电话,马上可以打电话向他问个清楚。段志林以前也在阿尔巴尼亚,是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我和他也都熟悉。原来他也在巴基斯坦啊。宝光说了解情况后再告诉我。我说那好吧,希望段小海会平安度过难关。我感到宝光对这事比较冷谈,可能和他所处的科索沃安全形势不好有关系,在那里绑架也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接着我问起他是否知道李玫玫的情况,他说她可能还在荷兰那边混日子吧。宝光一说起李玫玫马上又提起他的破案分析证明她的确偷了钱的事,好像这件十多年前的旧事就发生在上个星期似的。宝光这个人还是这个德性。
      
       从这天开始,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老是心神不宁,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好几次开错方向。我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酵了,喷发出气泡。我牵挂着被绑架的段小海,更准确地说,我是又在想念阿尔巴尼亚了。过去的这么多年我把对于阿尔巴尼亚的记忆深深埋在心底,尽量不想去触动它。这种记忆已成为一种间歇发作的病,我尽量在回避它,可它总是要来的。
      
       二
      
       十多年前我们在阿尔巴尼亚居住时,宝光家是大家经常聚集的地方。
      
       现在我已记不清宝光家的庭院里那棵树是无花果还是桑椹树?我只记得秋天果子熟了的时候,院子地上会落满一些满是汁液的果实,人一踩地上就会留下紫色的斑迹。不知为何,最近以来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以致我无法肯定宝光家里庭院里是不是还有个葡萄架?我的记忆像是一些风化了的碎片,当我力图把那个记忆里的庭院现场复制出来时,脑子里突然显现出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脸。那是房东格齐姆的神经错乱的弟弟吉米。他站在树下,把落在地上的浆果拣起来放在嘴里,慢慢吃掉。现在我意识里终于出现一土耳其式的院子。进大门是一个长方型的天井,中间是一条石板铺成的通道,两旁的泥土地长着一些灌木丛。是的,我想起来这里的确有一棵葡萄树。我甚至还想起了院子那条叫“博比”的矮脚狗了。这条狗是宝光老婆春秋在路上捡来的,样子虽难看,却是纯种的拉布拉多犬。
      
       来这里串门的几个人都是单身,只有宝光一家三口都在这里。宝光夫妇是从法国过来的,他们在巴黎呆了五年,在车衣厂做工。宝光在国内时是个做磨具的高级钳工,手艺很巧,据说在车衣厂踩出的衣服针脚特别匀称,经常被老板拿去当样版。尽管这样,他们在巴黎的身份还是没有户口的“黑人”。两年前,他们为了把还在国内的女儿接出来,来到了阿尔巴尼亚办公司。本来打算接了女儿到阿尔巴尼亚后,再偷渡回到法国去。可是后来他们发现这里有做生意的机会,就留下来不走了。宝光眼下在市中心的费里路有一个商店,还在家里做一点批发生意。周末或者黄昏的时候,大家的生意结束了,我们都爱往他家里跑。他家的开放式的厅堂上摆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我们都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从这里看去,我们经常会看到站在树下的吉米。有时他还会行走在树顶上,那巨大的树冠和邻近院子的好几棵大树都连成一片了。
      
       宝光家的狗“博比”十分聪明。这狗见我来了会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但不声响。它看见所有的中国人进门都不会叫和咬。但是只要看到阿尔巴尼亚陌生人进来马上会极其凶狠地吠叫,并扑他们。我很奇怪这条阿尔巴尼亚的狗被宝光养了不到一年,竟然会是这样一付“卖国”的相。更让人奇怪的是“博比”在李玫玫进来时那种兴奋的劲头。那时是夏天,天气很热。李玫玫这个时候常常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穿着凉鞋和裙子,身上飘着浓烈的法国香水味。“博比”在她进门时会在她的足前一蹦一蹦地迎接她。在她站立的时候,“博比”会把它的狗头往她的两腿之间凑,用它灵敏无比的鼻子捕捉着她身体的雌性气味。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博比”是条公狗。
      
       “这棺材的狗!”李玫玫收紧了裙摆,夹着两腿避着“博比”。脸都发红了。
      
       “这狗真聪明!”我夸奖着“博比”。李玫玫真的很吸引人。狗都会喜欢她,别说单独在这里过日子的男人了。李玫玫从意大利过来还不是很久。她到了地拉那一点语言障碍都没有,因为阿尔巴尼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会意大利语。她在西比亚路上开了一个鞋店,从中国进了一个货柜的皮鞋。她在意大利有居留证,可以自由地在两地来往。她在意大利呆的时间很长了,身上透露着一种优美的罗马韵味。
      
       我们经常在宝光家里吃饭。去的时候买点菜带过去,或者买一箱啤酒饮料什么的。阿尔巴尼亚靠地中海,海产还比较丰富,但很奇怪地拉那很多人一生没吃过海鱼。地拉那城里有一家很好的海产店,我经常在那里可以买到活的海虾、海贝、虾爬子和章鱼什么的。有一次我甚至还买到了两个大龙虾。那鱼店的老板看到我们来了会很开心,老是推荐今天有大海鱼的鱼头。鱼头对于本地人来说是废料,没有人要的。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鱼头汤是最好的东西。可惜阿尔巴尼亚买不到豆腐,要不然这地中海鱼头豆腐沙锅会更加好吃的。
      
       宝光的老婆春秋是个喜欢做菜的女人。她的菜做的不是很精致,但是非常利索,没多久那张长形的大桌上就摆满了饭菜。我看过宝光年青时和春秋的照片,那时她完全是另一付长相,看起来还有点姿色。后来大概是因为患了甲状腺病的原因,眼睛鼓出来,脸庞很大,有点象现在的动画卡通人物史瑞克。可我们这些人已经看习惯了,不觉得她会难看。春秋做好了菜,通常会擦着手,说:你们先吃先吃。继明怎么还没来?
      
       春秋挂念的杨继明通常来得最晚的。他生意做的蛮大,公司名号在地拉那几乎是家喻户晓。除了普通的日用百货,他和军队、警察都有生意来往。通常我们在吃到一半时,杨继明开着那辆绿色的柴油雪铁龙二手车匆匆忙忙赶来,说今天又加班了。他飞快地往嘴里塞吃的,看起来饿坏了。我们平常都叫他“岩松伯”。巴黎有个有名的温州老华侨名叫任岩松,非常有钱,捐过好几亿法郎给我们老家温州。可是他本人非常节俭,上茶馆喝完咖啡后会把找回的角子都收拢装进口袋,一点小费都不给服务生。我们觉得杨继明这方面很像任岩松。他虽然有钱,可钱袋捂得很紧,衣着车马都很普通。周末有时候我们一起打牌。赌点钱助兴。通常我们下注一二十美金,有时也会五十一百的。可他总是下一两个美金,最多不会超过五个美金。他也常常带东西过来,都是土豆西红柿黄瓜和大米,没有一点想象力。春秋在他来了之后,会把留起来的菜全拿出来,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吃饭。
      
       上一个礼拜天。我到黛替山上埃及人开的空中餐厅喝茶。我虽然喜欢和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可是到黛替山时却总是独自一人。那是个半山腰的地方,因为消费昂贵所以客人不多。坐在临窗位置,能看到地拉那全城。从远处看,地拉那是个没有什么特色的城市,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是那天我注意到了城市外围北边的山丘上,有一小块反射着太阳光的地方。由于距离很远,这块反光看起来就象是一枚银币那么大小。我看来看去不明白那是什么,最后相信这可能是一个山里的湖泊,或者是一个人工的水库。地拉那附近没有河流湖泊,所以这个发现令我兴奋。我想有水的地方一定是可以钓鱼的。我把这个重要的发现记在了心里。在下一个休息日子我开着车按山上看见的位置去寻找那个湖泊。我找到一条小小的车路,有个当地人告诉我顺着这条路可以到达山上的湖泊。小路很险,弯弯扭扭,坡度很大,加上没有维修,路面上凸出的大石头差点顶破我车子底盘的油底壳。这山上有很多的大麦田,已经成熟了,可看不见有人在收获。我终于进到了山里面,可是没路了。我把车停在大麦田旁边,然后去寻找那个湖。我越过了山冈就看到了湖水。那湖非常美丽,水面上开满了风信子的花。湖泊是腰子形的,沿着山脚逶迤而去,一眼望不到边际。这个湖看起来是个被废弃的水库,水面有座木桥已经断掉了。我安上鱼竿想试试运气,可是发现湖底长满了水草,无法下钓。倒是湖上有很多的青蛙引起我的注意。远处有个阿尔巴尼亚年青人在钓青蛙。他甩着长竿,将一个假饵送到青蛙前面。青蛙猛扑过来咬住假饵,他就把顺势把钓竿扬起。青蛙咬住假饵不放,就被钓了过来。他的左手准确地抓住钓线上的青蛙,放在背后的篓里。我在湖边呆了好久,也想模仿那小子,用鱼钩加蚯蚓钓青蛙,可是青蛙对我的钓饵一点反应都没有。天黑之前,我看到那个小子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网袋离开了湖泊,而我则一个青蛙都没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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