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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少年

发布: 2008-11-14 09:33 | 作者: 吴玄



这地方很荒僻。在大山深处,山上田园少野地多,草木低短,却很茂盛,一坡一坡绿得逼眼。由于在南方,又有不少绿色常年不凋,不愧为一个食草类动物的好处所。村子里牛多是顺理成章的事,五十来户人家牧一百多头黄牛,户均两头多,照目前的说法,满可以叫养牛专业村。村里的男女婚嫁之前,一律是牛娃。

娃子们八九岁光景,大多上过几天学堂,也就是村口的土地庙,敬神与读书合用,燃着香火的神龛下摆五六张桌子,一面壁上拿油漆刷成一块黑板,老师村里也现成的,即“老秀才”福田。福田每年临开学逐家逐户动员过去,娃子们新鲜,开学那天,搬了自家的凳子,争先恐后去争座位,满满挤了一庙,趴桌子上伸长细脖子圆了眼睛看福田在黑板上画 a o e ,福田转身念:a o e ,娃子们便涨红了嫩脸跟着:

a o e a o e a o e a o e

因为太急太凶太猛,声音嫩嫩的破了,哇啦哇啦的蛮像一群鸭子。

喊过一阵子,就枯燥了,而且这样整日坐着也太没意思。想想实在没有山里好玩,秋天采野果冬天夹香狸春天摘野花,夏天就更好玩了,不只捉石蛙,还泅水。阿嚏,没意思,不读了。

凳子开始悄悄地搬走,土地庙复又沉寂。家长也不反对,随他们去,反正村子里没有一个靠读书吃饭的,到头来还不是种田。

娃子们日日赶着日头上山,赶牛劈柴,日头影子缩到脚下,驮一捆柴火回家。吃过中饭又上山,日头落到山那边去了,驮一捆柴火赶牛回家。入夜,大人劳碌一天,早早困了,娃子们不困,屋前屋后追追赶赶,闹到大人在梦里呵斥才息。

莫看是个娃子,其实他们是家庭的劳力,男人下田,女人管家务,娃子看牛,三分天下,缺一不可的。他们吃的是自家劳动的食,没有娃子们就没有养牛专业村呢。

小石就是这么个牛娃。

米燕也是。

小石牧一头母牛,两头牛崽,米燕牧一头生产队的黑牛牯和自家的一头母牛,小石的母牛是米燕的黑牛牯众多配偶中的一头。牛们生活得很和谐。 

小石是看牛头,娃群里发号施令的便是。

他胆子奇大,敢捉活蛇扎腰间当裤带,蛇若是让他发现,百分之百的没命,左手轻轻一触,正好按住三寸,提到额前用右手一捋,蛇骨架倒向,废了。再往腰间一绕,搜出随身带的书夹子,蛇头蛇尾一夹,很有趣的一条裤带。米燕正相反,看见蛇就浑身发颤,脸色苍白,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且娜娜后退,惊恐得像一只被拔掉尾巴的小鸟,小石觉得这样子挺逗。经常拿蛇吓得她死去活来,奇怪的是米燕并不恨,倒挺服小石的。

小石那双捉蛇的手完全不具备山里人通常的肥厚粗壮,瘦瘦的纤纤的,按手相学应该归入艺术型一类,当然他只会捉蛇,不会艺术。从这双手你可以想象他是个瘦削的小伙子,脸上雨淋日晒,皮肤略有些粗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他在我小说里是十六岁,唇上开始长一些淡的毫毛。米燕小他一岁,十五岁,书上所云羞涩的野性的山姑是也。她确实是又羞涩又野性的。其余的诸如他们的眼睛、眉毛、头发、鼻子等等,你照自家的习惯想象一下就行了。不过,年龄我得再强调一下,男小石十六岁,女米燕十五岁,我认为这是相当重要的,有些事情只有这个年龄才会发生,恰好是我准备要写的。

小石和米燕同住一座老木屋,两隔壁。他们祖父是兄弟,算起来也是比较亲的兄妹。从小时节,他们就合得很好。夜里小石敲敲木板壁问:阿燕,你困未?米燕嘟嘴儿板缝间答:未哩,你呢?我困了。米燕嘻嘻而笑,你乱讲,困了还跟我讲话。我梦里讲,猪。你才猪。猪猪猪。吵着吵着就真困了。娃子们若玩抬新娘,他们一个是新娘,另一个必定是新郎,凳子贴一张红纸,穿了木棒儿扛,就是嫁妆,娃子们鼓唇儿哪呢哪呢地吹,新郎牵着新娘细步进稻草把撑的洞房,到新娘新郎手作酒杯状喝了交杯酒,马上有娃儿哇哇地学婴儿哭,生崽喽,生崽喽!大家一齐笑,掀了稻草把哄然而散。 

米燕四岁的某一天,拉了小石去屋后的稻草垛,神色紧张地瞧瞧四下无人,拉住小石躺下,小石趴身上撅屁股儿磨,他们穿开裆裤,不用脱的,阳光热烈地照着,米燕小眼珠望天空下摇摆的青竹叶,脸蛋红扑扑的,兴奋问:“进去未?”

“未。”

“快点儿,人看见。”说着伸手摸摸小石那小鸡鸡,勃起一点点,烫。米燕又说:“我要生娃。”

“嗯。”

“娃就是里面拉出的。”

“屁。”

“不信,去问你妈。”米燕一脸不服,又有点藐视,小石居然娃儿哪里出来都不知道。

长到七八岁,这种事一古脑儿忘了,再过些时间,免不了互相仇恨,米燕省不了哭鼻子去告状,婶婶婶婶,小石哥打我。再过几年,又亲亲热热了,看见对方,心里软软的,山也绿得软软的,觉得天上的云彩很美丽。男孩和女孩就这么枝横交错地过来,由不得自己。前些年,小石已深切地感到不能少了米燕。她时常去外婆家小住,小石上山就非常地空虚,心莫名地焦,腿也变得不听话,格外重。一路狠狠地投石击竹击树击飞过的鸟。再不,就发发看牛头的威风,无缘无故地揍他的同伴,甚至于跑去米燕外婆家,近屋前,怯住了,傻想若碰上她真不好意思,就说牛丢了,找牛,问她看见未。及米燕的声音自屋里出来,想象全崩了,颠颠的掉头就逃。可气,可气,米燕她妈妈的可气。

每逢这种时候,娃子们都远远避他,让他一个人坐石背上木愣,议论议论自然就少不了。

“小石有心事。” 
“我知道。”
“米燕不在。”
“这狗种真想。”
“他大喽。”
嘿嘿嘿。

是的,他大了,十六岁,米燕十五岁,这种年龄多少有点心事的。

赶牛上山,这是晨间最热闹的事。

待日头罩上西边最高的山头,像一顶金色的帽子,并逐渐往下套,村子里差不多都吃过早饭了,虽然炊烟照样自黑瓦背上浸起,白白的散入空中,那八成是妇女在热猪料。这当儿总有一个声音在村子某处响起,跟上课铃一样准时,内容也日日如是,没一点改变,就是: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声音亢奋,宏亮,有点儿沙哑,在童稚与浑圆之间,嚼得出其中的甜味。声音在老木屋与老木屋之间传递,村子便年轻了许多。

这声音是小石嘴里发出的。

牛娃们听到叫声,随便磨几下刀锋,将柴刀插入腰部的木鞘,拄了竹爪,去牛栏前“喔喔喔”地猛喊一阵。

村子就全是喔喔喔的喊牛声。

牛们悠悠倒嚼,不急不慢支起大肚子,正欲跨出栏门,却让娃子们拦住,在牛圈里打转,躲娃子们打来的竹爪。随着又一阵催叫声响起,老虎拉屎拉屎老虎快拉呀快拉呀老虎。牛被催赶得不耐烦,稀哩哗啦地将积了一夜的尿屎挤出,娃子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牛自由出去。 

牛们走到村口,汇成一队,一夜未见了,都怪想念的,后头的牛嘴接前头的屁股眼,舔得有滋有味,亏就亏了最前的和最后的,一个没的舔,一个没牛舔。牛们长长地移动山道上,煞是壮观,山间再没有比这更气派的队伍了。小石派一二娃子监视牛群,其余的聚在后头,随牛的步态慢腾腾一路笑闹。 

娃群里有个叫阿旺的,眼睛有病,几乎每秒钟眨一次眼睛,大家都叫他“眨眼”,眨眼鬼头鬼脑的,在山道上蹦来蹦去,蹦得石子乱跳,蹦乏味了,眼睛盯着前面米燕的屁股,呆了好一会,忽地爆一串笑声。 

“皇天,米燕屁股真大,妇道人了呢。”

米燕脸刷地一红,转身一把扭住阿旺,压地上吃泥,一边骂咧咧的,“鬼精放屁,鬼精放屁。”眨眼被压得心痒,趁机又抓了一把米燕的胸部。 

小石没有看见,站一旁专心看米燕突起的屁股,果然比先前大,若不是阿旺道破,他还未发现哪,心头遂鼓鼓的。米燕还在使劲压,学着阿旺小时的腔调。 

“我爸这贼种,整夜压我妈,我妈肚子压得那么大。”

“你妈你妈你妈。”

娃子们咯咯笑,也都手痒,一道上前助阵,你一腿我一腿叉牢,阿旺像一只钉地上的蜘蛛,米燕消了气,退出来看。

大家齐喊:“坦白从宽,你爸昨夜压了没有。”

“你妈,皇天。”

不老实,压。

“压了没有。”

“皇天,断种。”阿旺嘶声力竭哭喊起来,娃子们害了怕,松手。

阿旺爬起,拍拍泥沙,眨眨眼睛,擦擦正欲溢出的泪滴,远远逃去大喊:

“米燕屁股真大,天大地大不如米燕屁股大。”
 
 四

劈好柴,回家还早。娃子们草坪上嬉,女娃或坐或仰,欣欣然接受阳光的温热;男娃立坪外的峭壁上观望;牛坡上吃草,静静的,不细心则错看成黄色或黑色的石头,一点都未改变山的原色,好像牛也如同树木原是山的一部分。阳光自天空某处泄下,碰着山显出极分明的线条,将山勾勒得一览无余。极远处山阳山背的绿意被灿烂的阳光送过来,近在眼前,欲沾到衣上;山阴山弯却乌暗一片,深不可测,令人肃然噤声,连鸟也不敢啼鸣一声两声,四下静穆,娃子便像一群雕像。

阿旺的嘴是闲不住的,即便在静穆中,也不能不哼些诸如此类的童谣:

长尾乌,叫奇咕,三斗米,讨外婆。

娃子们听到这种不知重复过几遍的歌谣,不知不觉喉咙涌动,吐出声来续下去:

外婆生我妈,我妈生大哥。

大哥二哥讨老婆,剩下尾赖没老婆。

……

哼着哼着,似乎哼到了其中的味儿,声音越来越高,调子越来越长,脑瓜越来越糊,回声越来越勾人神思,一时竟全都恍恍惚惚,只觉体内涨满了尿,不得不掏出那玩艺儿撒。

几十道尿流于是凌空而下,急急的,细细的,被阳光照得耀眼,到半壁散作珠玉,一粒粒欢快地掉进深不可测的乌暗。

阿旺抖抖剩余的尿滴,看看旁边的小石,还不停地细水长流,羡慕得哇哇大叫小石尿泡真大。

小石颇自得,说:“谁像眨眼你,那么一点点。”

阿旺随即反嘲:“尿多也吹,鸟大猛吹吹,别人笑话也不脸红。”

“比那,你个眨眼还不够鸡啄一口。”

“比,比。”

娃子们晃荡自家的小东西,先后肿起来,互相看,较来较去,到底小石的大。阿旺不服,碎一口唾沫:“那点算鸟,米燕他爸的才大。” 

“你看见了?”

“当然,不看见讲鸟,他蹲粪房上拉屎,挂下来那么大那么长。”阿旺双手比比长度,又弯掌比拟大小。

娃子们哄笑。

“怪不得眨眼,这破东西看了,一辈子倒楣,你再也长不高喽。”

哈哈哈哈哈哈。

男娃的秘密叫草坪内的女娃看见,都掩了脸嘻笑,肩膀抖抖的像鸟的翅膀。男娃正在兴头,又见女娃挑逗,心里只有一个字:抓。遂猛扑过去。灌木丛一跃而过,是飞。 

男娃和女娃混作一堆,乱抓乱摸,噫呀噫呀地喊叫和呻吟,在草坪上滚来滚去,辩不出哪支手是谁的。其实乱也可说是表象,一般抓和摸是有中心和要点的,男娃总是抓自己喜爱的女娃,摸的要点不外两个:大腿丫及乳房。米燕就是一个中心,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许多男娃专门抓她,幸亏小石力大,得天独厚,双手紧紧地扎牢拥入怀里,其他男娃大多只能摸摸脖子后背屁股及腿肚子(隔着衣服),正面是叫小石独占了,摸不着。米燕平贴着小石,听得见他砰砰的心跳,她自然要扭来扭去挣扎反抗的,身体每个部位触到又躲开躲开又触到,多开心。否则,老实巴几的,让那么多手覆盖其上,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当然,这是米燕辈的专利,那些遭冷落的女娃只好气巴巴地抓附她身上的男娃,顾不得女孩子的尊严了。如此这般一层抓一层摸一层,显得很乱。上面的娃子,因为米燕的扭动,乱摇乱晃,激烈了大面积翻倒。

这场面,到大面积翻倒,基本上告一段落,娃子们汗水淋淋,面红耳赤酸气熏人,一具具摊草坪上喘气,没几个愿意动弹,骨头筋肉皆酥酥的,怪舒服。

只有意犹未尽者如阿旺,依旧眨眼瞧米燕。米燕张嘴哀哀有声,嘴唇红红地闪诱人的光,从嘴唇到屁眼大幅度地一起一伏,似一小船在水上,身体蒸发着热气,如雾。阿旺瞧着瞧着,在雾里消失了。嗤地窜过去,像一瓶胶水倒米燕身上,粘牢。嘴里呀呀着奶子真大麻布袋大。米燕早已疲软得不行,叉手拼命撕,却无论如何撕不开,反而围来几个凑热闹。小石终于忍不住,眯眼立起,懒懒地过去,一言不发,推倒凑热闹的,一手缠头发,一手提屁股,将阿旺提起,不失分寸地甩出去。米燕极羞愧,转身趴地上,地气阴阴地侵入燥热的脸孔。 

众娃子见状,感到问题严重,都默不作声,作壁上观。阿旺浑身酸麻,倒地上擦鼻孔里奔下的鼻涕,拧紧眉毛抑声骂:“假正经,又不是你老婆。” 

忽有一对黑蝴蝶交尾飞过头顶,大翅膀翩翩的衬着天空,阿旺一眼看见,抓过竹爪,一弓而起,一竹爪挥去,蝴蝶折断翅膀,悄然掉落。阿旺破涕而笑,奋然将脚掌抬过膝盖踩下,狠狠道:

×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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