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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场的这个秋天

发布: 2008-11-07 08:17 | 作者: 柯真海



马场镇境内的文化遗迹不只是有扑朔迷离的古西堡吧,我觉得,前次的采风活动并没有接近马场神秘的文化元素。因此,暮秋时节我又独自从省城贵阳坐一个多钟头汽车到安顺,再从安顺坐四十多分钟的汽车到普定县城,然后,再坐中巴车到夜郎湖,陡步四日,始得粗浅感悟。汽车驶上通往夜郎湖公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因秋已渐深,山谷的风已经变得冷凉,太阳仅仅是晒暖了右边的脸,疲惫的眼睛渐渐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秋色里。田坝,村寨。村寨,田坝。这是从夜郎湖走向马场的路途上视野里不断切换的画面,淳朴的气息来自泥土,来自黛色的重山以及沉甸甸的稻田和宁静的村寨。许多在都市生活中丢失已久的东西,似乎在这里找到了下落。

我独自溯流向马场镇陡步走去。既是深秋,路沿杂草和树木的叶子已经泛黄,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坝一坝的田垅也已经泛黄,只有河水清澈碧绿。这样的日子河面很少有雾,稻田里的阳光和山阴里的影子都很清晰。沿途的村寨,即使是遇到赶乡场,也很少有喧哗与骚动,由整坝的稻田或斜坡状的旱地拥围着的村寨,民房大多还是瓦盖砖墙结构,只有少部分是水泥钢筋构造的小楼,也有石筑墙黑瓦盖的旧房从比较久远的时空里走来,甚至有的还携带着明王朝遗风或者清帝国的痕迹,那古朴的迹象和宁静的栗色让我想到“守着一种美丽的空望”的情状,静寂里只有虫子们在草丛里弹唱着生命的挽歌。缓行在河堤,踱步般走在村寨与田间地头的路径上,清爽,芬芳,静寂,温暖,让我体验着一种纯粹透明的幸福。这个平庸得有点不好启齿的词蕴含的感觉,并非来自心灵的慧悟,而是一个收秋的老汉把我引向某种境界的那种淡定,它淳朴也纯粹,颇含生命原色,就像透明的宇宙,既寂静空旷又蕴藏了许多不可道明的玄机。随便走进一户人家都可以品尝到今年新稻米做成的饭,尤其是进门后刚刚用新黄豆磨制的水豆花让我留恋,以至已经走出了村寨也还在回味,甚至走进另一个村寨,却还以为依旧在刚才那个村子里。在通往马场镇的路上,所有村寨和田坝都很相似,甚至新米饭、水豆花、炒辣子鸡以及蒸腊肉也很相似,这让我有一种一直走在同一个村寨里的感觉。

马场镇境内有许多人文遗迹,且不说已经很久远了的扑朔迷离的古西堡蕴藏着怎样的文化启示,就明清两朝兴建的西堡官沟、沙家屯、袁家牌坊、云盘袁氏古建筑群、翠云山寺庙和云盘水磨坊,也颇含军事、思想与社会发展史元素,这神秘的地域原本就是由一处处人类文明的遗迹构成的!然而,因为文化革命和岁月风雨的蠹蚀,某处古迹已经残缺不全,某处遗址又重新翻修,要从这些旧墟中寻找到蕴藏的文化迹象,确实不那么容易。我不打算去看水磨坊了,虽然它就在我此次行程将要路过的云盘村。据那细村一位乔姓老人介绍:水磨坊,也不是什么先进的机械设备,只是百年前的村人们在河坝上安装了一个木轮子,木轮上套皮带,使之与石磨相连;水的冲力迫使木轮转动,木轮又带动石磨转动,把小麦、玉米放在石磨上慢慢往磨眼里赶,就把玉米、小麦磨细了,然后加工成面条。小河日夜流淌,轮盘日夜转,水磨面也就日日夜夜做下来。

水磨坊在我的想象中浮现了。我似乎看见了那座河坝上的磨坊:旧石基染一层青碧的苔藓,黑瓦片上残留几处灰白的雀粪,水轮在房子旁边像个风车轮子,在数百年的沟槽里吱嘎响着旋转,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那最后的石器。我的故乡六圭河畔曾经是有水碾磨坊的,小时候我陪母亲去那里磨过麦子碾过谷子,不用去看云盘水磨坊,我也能知道它与六圭河畔的水碾磨坊大同小异,甚至连它们演义的历史,也应该有着相似的文化内涵。六圭河畔的水碾坊早已随电能的普及消失了,而马场人的水磨坊却一直保留着,甚至还把水磨面做成了特色产业,这颇含文化质感和纯粹绿色食品的意义。

马场是率真的,这里的生活是原汁原味的,一路行来,品尝过的农家米酒、米饭以及素菜荤菜,无一不是来自大自然最纯粹的泥土;听到的村言俚语,无一不蕴含“讲信修睦”和“耕读淦樵”的文化内核,那些轻易看不见的文化迹象,并未因为物质时代的到来而化为虚无,而是融入了更深远更纯粹的境界里,以朴素的方式,潜移默化在只属于马场人的心灵空间,然后潜行于经济型农业时代。这正是马场历史与现代意识的互渗影像,只有两者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其瑰丽而古典的魅力才会显露出来。

碧翠的沟河、黛色的群山、金黄的田坝、岛屿似的村寨、叶脉般的路径,它们或各自独立,或点缀于群山,时而山重水复,时而又柳暗花明,总能逶迤相接。田坝上沉甸甸的稻谷铺天盖地,挞谷机的响声穿透阳光沉醉的田野,旱地里苞谷和黄豆簌簌有声,村庄十分宁静。走在村道上,几乎看不见闲人,人家的房门只象征性地虚合着,门前晾坝上晒着稻谷、菽麻、葵花籽、苞谷,阳光伏在上面泛着暖和而寂静的光芒,偶尔在村道上遇见一只两只土狗,那狗立住身子看我几眼,然后依旧走它的路。只有当我走上某户人家的晾坝,那半卧在晾坝一角的狗才会立起身来,用疑惑的目光窥视着我,然后狺狺地叫上几声。终于来到一户响着机器声的人家,我惊讶地发现,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站在打米机旁边,围腰的系带把她的腰身束得线条曲美:腿修长,臀圆实,胸丰满。她注视着米槽下边的麻袋,她旁边有个还不算年老的女人弯着腰,拎着麻袋接米槽里泻下的米。稻谷显然是刚出田的,我走上晾坝就有米香沁袭而来。米槽流淌下来的米,因门窗里照进厢房的光亮而光洁泛亮。年轻的女人,弯着腰还不算老的女人以及米槽里泻着的米,都泛着温馨的亮光,宁静而淡定,仿佛一幅静物图。在年轻女人绾着发髻的后脑上,横插着一根银质发簪!她围腰上的图案让我想起云盘袁氏古建筑群石基上的石刻和壁窗上的木雕,古西堡的文化,似乎是从对某种自然物的图腾崇拜开始的。

马场境内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虽不算久远,有关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不多,却已经有不少文化遗迹被岁月的风雨蠹蚀了。那座始建于清末民初的翠云山寺庙里的观音、罗汉和财神塑像,据说在雕塑艺术上堪称一绝,然而已经在文革中被破“四旧”的火炬焚毁了,虽然现在对寺庙尽力恢复,进行绿化,重塑神像,可再逼真,毕竟不是原本的文化迹象;那条于明朝万历元年(1573年)开修的西堡官沟,竣工时“起于龙潭口中,宽1.5米,深1米,盘旋于群山之间,流经马场水稻主产区,灌溉上万亩水田。”如今也只是《贵州省民族志》和《安平县志》里的文字记载,徒步寻觅,也仅有几处不明显的痕迹残留在山间荒野。但是,一路行来,走近马场镇,我始终油然而生一种宁静的情怀。有了这种情怀,在现代生活里丢失了许久的纯粹与透明,淡定与闲逸,又慢慢地在与宁静淳朴的村落以及云盘袁氏古建筑群遗址的对接时从心灵深处浮现出来。

云盘袁氏古建筑群距马场镇政府约3公里,始建于清朝末年,以砖瓦结构为主,兼有木质结构和木砖混合结构,由8个四合院组成,建筑面积2900余平方米,建筑风格为西式;另有单独建筑6处,建筑面积700余平方米。整个建筑群按“三”字型排列,大院门上题有“讲信修睦”四字,这修身治家的原则显示出主人浩瀚崇高的道德原望,也显示出儒道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潜移默化的迹象。走马转角的楼台和居室门窗的木雕,其主要图案以“耕读淦樵”、“梅兰竹菊”、“福禄寿喜”和“五子拜寿”等图案构成,其文化内涵是如此富有,以致传承了作为仁者的生活方式和智者的品质追求。这确实是个闪耀着华夏主流文化光芒的大宅门啊!拜谒结束,记忆深刻的还有那座单独的四层建筑,据说此建筑是当年袁氏子女专用读书的场所,其正面有“读书楼”三字的旧迹。我想,即使是强调生存竞争的现代社会,也很难看见如此注重全面教育的人家,古建筑的主人也许是位颇有传统文化素养的仁者吧,其“讲信修睦”的题词,足以让聪明而又更多地把目光锁定在自己制造的符号网络里的现代人含羞——这确实是生而为人即行于世的警示之语!以“耕读淦樵”作存在的根基,以“梅兰竹菊”的品性召唤和启示自己,希望经过虔诚的磨砺、修养、吐纳,熔铸出一颗崇高清澈的心,然后求得“五子拜寿”的温馨之景,从而实现人生“福禄寿喜”的终级追求。难怪这方水土能养育出袁愈嫈先生那样怀有一颗崇高清澈大心的学者;难怪袁愈嫈先生那首《省疾》与院门上的“讲信修睦”有着本质的相似。“凤仪端洁能附众,德业躬行育后生。”不是么?仅摘其中两句就足以明其志。我暗自庆幸,云盘袁氏古建筑群没有被文革的血雨腥风蠹蚀,也没有被某场社会动荡的烽烟焚毁。百家智慧埋砖瓦,旧墟深处有真言。云盘袁氏古建筑群显示的历史痕迹与文化内涵是深遂而厚重的,这里的一砖一瓦,无一不是中国传统文化奇迹般的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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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8-05 11:00:35
好文章,真美文!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5 12:14:07
百家智慧埋砖瓦,旧墟深处有真言。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19 13:27:24
很久没读到这样真诚的作品了。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1-23 20:17:41
写得朴素,却是情动于衷,读过了,让人不得不感慨作者心如止水的叙述下的深情!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0-02 20:00:38
我盼望读到柯真海更多的作品。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0-02 19:59:03
确实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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