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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客——克利希(上)

发布: 2010-2-18 18:09 | 作者: 马兰



       一
       
       二年前搬入现在的这个家,就想说说房客克利希。
      
       最先令我吃惊的事并非房客四十六岁仍然单身的状态,而是他没有垃圾。我们镇每星期三清晨例行倒垃圾,他总是拎着一小包垃圾轻轻地放进垃圾筒,我都快怀疑那根本不是垃圾。我曾有查他那一小包物品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变态冲动。
      
       我们一共有三个垃圾筒,我家每天都产生垃圾,总有倒不完的垃圾,简直象条自动化生产线。厨房、卧房、厕所、客厅、书房。我理所当然是位物质主义者,对此我婆婆颇有体会,她是通过他号称理想主义者的儿子蜕化变质发现了我的本来面目。
      
       一位几乎不产垃圾的男人确实怪异而恐怖。
      
       他还悄无声息。这是一幢二层半的小楼,建筑年代位于一百年之前,那年中国正在推翻帝制。那年美国独立二百年。此房布局,屋前屋后的设计完全是蓝领阶级标准。功能够,但逼折。房子落入我们手中之前为出租房,供几男几女研究生合居。所以墙都是白色。没有任何装潢。
      
       我们家不时吵架,为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原则问题,主要问题,彼此都心领神会,释然于心。倒是小事互不相让。好象生活中就只有这种乐趣了。
      
       就我所知,房客是化学家,在Y大学的某研究所(说某是因为我真不知他就职于哪家研究所)做着一份与专业相关的工作。
      
       买房时,经纪人说,这房虽然比瓦克街贵,但这是两家人住,你们可以出租,而且房客我都帮你们找好了。他一直住在附近,他以前的房东要卖房,他才不得不搬走。所以你们买了这房,他就立马搬过来。
      
       以我的经济头脑只能选便宜的方式。瓦克街的房子独院独户,但离学校不是骑自行车能轻松达到的地方。
      
       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我不劳而获也要有牺牲。
      
       我们花了不到一次晚餐的时间就决定放弃瓦克街,幻想有钱了,重新再买更好的房子。事后经纪人说我们买房的速度破了她从业二十年的经验。
      
       从民生角度考虑,大学街是首选。可以骑车进校,可以九点以前在店内上买到吃食,这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房子十九万。首付百分之五。取出以前存在银行里的退休金。
      
       填完一系列买卖表格,克利希就随我们同一天搬来了。我们见面,他交押金和租金。一切都正常,平稳,也就是平安无事。他住底屋,上一层楼则归我们的家了。
      
       第一次做房东,不知开多少的租金。问经纪人,她说,克利希以前交七百五。我想那就继续七百五吧。
      
       一年以后,我知道我们租便宜了,同一条街与我们相仿的房子(也许只比我们大十平米)打出的租金价为一千二。我快吐鼻血了。
      
       我们不好意思(毕竟是知识份子,你全家才是知识份子,这似乎是一句骂人的话了)立马涨租金,也不能每年涨过百分之三(百分之三是工资上涨的基数)。
      
       钱是赚不完的。我唉声叹气。
      
       克利希稳定,安静,一个人。长租户。多么好。
      
       时间久了,我胡思乱想,我怀疑克利斯是同性恋,现在同性恋真是防不胜防。艺术家几乎全军覆没。科学家深藏不露。同性恋倒是时髦了,把异性恋们弄得心痒痒的,不断追问自己是不是有此倾向。
      
       我也猜测他极大可能为异性恋,一生只守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作嫁他人妇以至于他此恨绵绵无绝期,终身不娶了。
      
       我偶尔又暗自认定他具备双性恋的身份,一辈子搞不清自己的性取向,一辈子在痛苦之中踟蹰,徘徊又徘徊。
      
       我有这样一位房客,他住我楼下,不产垃圾,男性,未婚,举止毫无破绽,每月按时付房费,支票从我们门口塞入,绝不早到一天,迟到一日。他具备很强的纪律性,早出晚归,十点钟熄灯,早八点必起床,以至于我很难看见他。
      
       他说话温和,礼貌,准确,主要是准确,不过份热情也不冷若冰霜,故我的房客是正常的,我们判断正常的标准是符合大众的审美,也便是你不必超越也不可堕落,便是堕落也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谁叫你美呢,谁叫你穷呢,谁叫你爹妈的基因落在东八时区呢。
      
       作为新房东,我对房子是敏感的,尤其是租金。同时我对地税也介意,我不能一手收进,另一手就交给政府了。对此,我有反政府的温柔倾向。你说不反收税的政府难道反给我银子的房客不成?亲不亲,阶级分!我于是联想到了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是反对剥削的,反对食利者。我于是又联想到我父亲,祖父在成都曾是食利者,成份是小土地出租。我上学时从来都填我妈的成份——贫民。其实我妈,外公外婆家成为城市贫民的原因在于日本在成都扔了炸弹,炸死了外公,家道从此败落,一败不可收拾。
      
       历史确实有惊人的相似。因为基因在轮转,轮回。
      
       我为什么感觉做剥削阶级并不面目可憎呢?我天性中是多么好逸恶劳!于是我又联想到难怪我家垃圾层出不穷,扫也扫不尽。
      
       没有垃圾的家必干净,没有苍蝇必圣洁光明。
      
       我家突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苍蝇。这个家必是腐败了。我四处寻找腐败的来源。有无过期食品,有无不雅观的物什引发苍蝇想入非非。
      
       我不停地重复这类工作。
      
       我就又崇拜我的房客了。
      
       不是全球化了,不是共在一片蓝天下吗?
      
       生物学家老早证明了我们人类的基因大同小异,人类与老鼠的基因其实也大同小异,大同至百分之九十以上。
      
       可我与一颗树的差别大还是与我的男房客呢?
      
       这是个问题。可我没有办法解决。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我开始恐惧了,恐惧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你找到恐惧的源头并消融之。我摘下一朵玫瑰继续思考为什么我房客的原房东把房子卖了呢,难道他也受不了他没有垃圾?无法忍受他的圣洁,干净,以至于不惜卖掉房子以求摆脱他?
      
       房客克利希的存在,对我而言,已经是存在主义的哲学问题了。他是我的一个关照,他让我胡思乱想,让我对自身的处境忧郁万分。我开始明白,卡夫卡为什么愿意变成一只甲虫。“他人就是地狱”此时忠言都不逆耳了。
      
       秋天来了,好象夏天转眼而过。我们年轻时那些秋天的忧愁仿佛也不复存在,只留下畸形的困惑,火爆脾气。
      
       秋天一来,选举的政治秀就开场了。
      
       二
      
       我的房客突然敲门,表情平静地说,可不可以插一个广告牌在前园?
      
       我说没问题。
      
       他说,我要支持民主党的克里。
      
       我点头说,就是那位理发要千元的主,呵呵。
      
       小布什是绝对不能当选的。他当选的话,他停顿片刻,仿佛在深呼吸。
      
       我心想小布什当选难道你会以结婚抗议?
      
       我的房客继续说,他当选的话,他当选的话,
      
       我表示我听懂了他的话,睁大眼晴请他继续发表政见。
      
       他叹息一声,他当选的话,我宁愿回到中国的监狱里去。
      
       我对我房客的想象力还是比较欣赏,他竟然把小布什成为美国总统与中国监狱相比较。他可能认为我是中国人,一定知道中国监狱的可怕。
      
       我笑着说,小布还可以吧,毕竟是我们这所著名大学的校友,里克当选,我最多请我的同事吃饭,小布当选,你可千万别去中国监狱,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你以为我没有坐过吗?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坐过贵国政府二十三年的牢。
      
       这个化学疯子,我一笑而过,根本没细探他疯话的动机和理由。
      
       他见我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又说,民主党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奋斗。
      
       我笑了,共和党人也在为更好的生活而奋斗,谁会为不好的生活而奋斗?不好的生活不用奋斗了吧,哈哈。
      
       改天,我和你讲讲我在中国监狱的故事。
      
       我不放过他,民主党呢,其实是口腔爱国者,盛产于我们大学——知识份子嘛。共和党呢,是实干家,实业派,代表了广大的红脖子民众以及你们讨厌的资本家。
      
       房客不解,你来自中国,你应该认同民主党,民主党关心少数族裔的利益。
      
       我说,我讨厌大政府,高福利,社会主义性质,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么搞下去,就是养懒人的政策,最终大家都好不了。
      
       小布什话都说不清,他那破英文,让我想起我在中国监狱的那些年,我的英文退步很快。
      
       这个臆想家,我不接他这个话茬,你是不是希望总统像英美文学的教授,说句话都得带上五六个从句?
      
       小布什就是笨,笨透了。
      
       你们选克里是因为你们恨布什,而选布什的选民是真心喜欢布什。所以布什胜定了。
      
       三
      
       据说历史是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我们姑且相信以上帝的意志为转移吧。人人手中的那张选票如同魔方,其实谁也不知彼此的底牌。比如我先生就不告诉他会选谁?我感觉他神经起来了,也被媒体鼓噪得认为自己那一票将决定历史的走向,美国人民的幸福,进尔世界人民的生活。你看,大众媒体,精英份子,算命家,劳动人民,小资产阶级,华尔街开展了如火如荼的选举战斗。
      
       水落石出。选举结果:小布什胜出。我们大学街沉浸于悲情之中。对街的LULU咖啡店女老板,痛心疾首,我们国家完了。有客人附和,我们移民吧。我心中暗喜,胜利者是宽容的,我不表现我的喜悦,也要了一杯咖啡。我转身走出,发现我的房客在拐角,聚精会神读报。我打个招呼,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我说,上次窗子修好了吗?他说水管好象有点漏。我说改天找个水管工来看看。他说好,但是我要你谈谈我在中国的经历。
      
       我说,谢天谢地,选举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
      
       他继续说,我要跟你谈谈我在中国的经历。
      
       谈就谈吧,谁怕谁呀。
      
       深秋的纽黑纹,树叶几乎落完了。整个纽英格兰地区进入初冬。我很久没细看这些金黄的落叶了。儿时经历秋天,坐在岷江河堤,看着驳船,乱飞的鸟,往东流去的河水,心思就开始浩渺起来,似乎有了点诗人的气质,这突然让我不安。你们知道我们的文化太世故,对于追求真理并无兴趣,讲究个顿悟。作为一名曾经的学物理的女性,现在的电脑从业人员,我对事实经过有起码的要求。生活中浪漫夸张的事,对于我,基本不过心,仅限于耳朵的功能,听着,听者无心。
      
       小日子还算凑合着过。谁不凑合呢?
      
       谁能指认幸福的人。他们是不是双眼皮,他们放玫瑰屁吗?他们每天和妻子做几次爱。他们有无录相手机?他们的老师是谁?
      
       那些幸福的人究竟在哪儿呢?
      
       三
      
       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坐在天井里。夏天蚊蝇疯狂,我的手,大腿无一例外成为蚊子的美餐。蚊子的飞行路线很明确,她们就是不咬我的邻坐。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呀,至少蚊子能区分。大人们爱讲的故事首推武松打虎。老虎很可怕,我连蛇都怕,那打死老虎的武松岂不更可怕?打了虎的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我到现在不清楚,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是公是母?讲故事的大人一般会总结,色字头上一把刀。
      
       好了,我泡好茶,把我的房客克利希请进屋。我把房间清扫干净,以便与他的洁癖相交呼应。
      
       我先生和他寒喧,天气呀,本地区的地税,倒垃圾的时间改成星期三了。克利希说他知道是星期三了。
      
       我看着房客,说,这是杭州的龙井。朋友送的。
      
       克利希说,他前妻是杭州人。
      
       哟?
      
       从哪说起呢?
      
       从,从前有座山开始吧。
      
       克利希滔滔不绝,堵了十多年的水龙头扭开了,那水势,那千转百回。他声音激昂,他泪流满面。他被挖空了,瘫在我的单人沙发上。茶凉了。包括我的猫静静伏在窗台,眺望着学院街。我的猫象包经世故的老人,不为家里的气氛所动。
      
       我还是以第一人称叙事吧。第一人称好象在说真事。说起来象真的,那就是真的。真相往往是我们长期生活在虚幻国家也可以说童话国家人们所追求。其实我对社会学上的真相并不在乎,我更看重美感。比如说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又怎样,做爱他做的极具形式感,他的身体代表美感,这样的性爱才令你回味终生。而非一两句情话。所以我容忍虚构,甚至认为虚构是人生的美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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