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小的时候，听祖母讲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靠卖柴讨生活的男子，孤身一人住在深山中一口枯井旁边。有一天，男子砍柴归来，竟发现家里早有人为他准备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男子心里想，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住了十几年，从来都不认识什么人，是哪个好心人帮我做了这么好吃的饭菜呢？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男子早出晚归，可总是有人每天悄悄地给他做饭吃。男子心里充满了疑惑，决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第二天，他假装又出去砍柴，实际上却躲在暗处等待“好心人”的出现。不久，他便看见一个女子手挽竹篮朝他家走去，男子心想莫非是她每天在为自己做饭？于是悄悄尾随在女子身后要看个究竟。只见女子进了屋，生火、洗菜、淘米，样样都做的一丝不苟。“没错，就是她了”，男子嘴里小声嘟囔着。可他更想知道那女子为什么天天来给他做饭，但又不好意思当面去问，便决定等她做好了饭再跟着她，看她是哪一家的姑娘，好亲自表示感谢。一个时辰过去了，饭做好了，女子挎着篮子出来了，男子这时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要去哪里。可是等走到房子后面那口枯井旁时，却不见了人影。男子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刚刚还在他的眼前，一会儿便不见了呢？看见那口枯井，男子猛然一身冷汗，“坏了，是不是失足落井了？ ”男子赶紧追上前去，向黑乎乎的井里探望，这一望差点让他魂飞魄散——只见一只身形长的十分恐怖的青面獠牙怪兽正从井里往下爬，男子被这情形吓的当即叫出声来。那怪物听见了，立即化作女子的摸样伸手来抓男子，男子夺路而逃，直奔到山下一座寺庙里，向住持和尚说了事情的原委。住持断定那是他三十年前未收服的一只怪物，遂持法杖前往擒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斗，住持终于战胜了怪物，将它斩于井中，又在上面建了一座镇怪塔，让那怪物永世不得超生。男子也因此洞入空门，潜心修行，终成正果。
二
儿时顽皮，祖母的故事便是用来吓唬我的。可越是这样，就让我小小的心灵越发显现对现实世界的好奇——枯井里通常都住着吓人的怪物，那是真的吗？
恰好院子外面也有一口枯井，据说是太祖父那一辈人开凿的，算起来也是在道光或咸丰年间。我长成四、五岁的时候，那井早已干枯了，扔一块石头下去，便能传来十分动听的回响，那声音仿若战场上密集的鼓点催促千军万马奋勇杀敌一般，饶是扣人心弦。
因着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我便偏爱去枯井边戏耍，希望能亲眼目睹怪物的风采，可是父亲说井边危险，坚决不让我靠近，只好当他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便撺掇几个小孩子，匍匐着身体，悄悄爬到井沿跟前，把脑袋探出去，朝黑乎乎的井口望了又望，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其中有一个胆子大的，抱块石头停在井口上，一松手，石头就滚到枯井深处去了，那类似于鼓点的声音便从井底急促地传进我们的耳朵，石头也仿若是我们的信使，把一些好奇和期待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响之后，枯井又恢复了它一贯的平静。井沿上的几个脑袋还在向不可见底的暗处张望，大家摒住呼吸，使劲往里观看，似乎在等待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所有秘密。正在这时候，听得旁边一个孩子喊道：“鬼来了！”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撒丫子跑开，年龄小的跑不动，或者被大孩子挤倒在地，便呱呱号哭起来，又不时地朝身后张望，生怕井里跑出一个长相狰狞的怪物来。
我的这点小把戏终究瞒不过火眼金睛的父亲。后来，父亲想出了一个绝招——他用大磨石将井口封死，又用土把整个井口掩埋掉，再在上面罩上刺手的荆棘。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无缘爬在那个黑乎乎的井口上向里张望了，枯井里到底有没有怪物，从此成了我童年中一个永恒的疑窦。
三
那时，村子里远不至我曾戏耍过的那样一口枯井。凡在上辈人中算得上村庄大户的家族几乎都拥有自己的水井，但大多都已干枯或者屏弃了，很多井也因为怕给小孩子和牲口带来危险，井口都被大磨石封的严严的。
只是有一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三祥跳井了。
三祥是族里华三叔的儿子。他十九岁的时候，家里人出面给张罗了一门亲事，结婚不到一年，就撇下老婆出去打工了。此后一直没有消息，村里有人说三祥在北京又娶了一房媳妇，生活的很好，也有人说三祥在西安城里卖起了茶叶蛋，生意十分红火。家里人照着这些线索，多方打探，终究不知道三祥的下落。
五年后的一个春天，三祥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人们这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新疆谋生。可没过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发疯了。村子里的人们常常看到三祥脱光了衣服在塬上乱窜，见着女人，就一个劲地说：“喜儿，喜儿，我来看你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华三叔到处为三祥求医看病，都不见效。最后只好将他锁在窑里，不让他出去。悲剧就发生一天夜里，三祥趁家里人都睡着了，偷偷将门撬开出跑掉了。族里出动了全部人马找了好几天，都没有半点讯息。后来有人发现，从前属于姜姓地主家一口枯井的磨石被人掀开了，人们于是猜测，可怜的三祥很有可能跳井了！
为了证明三祥确实跳井而死，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还是我的父亲拿出了主意，他用两块镜子的相互反射作用看到了死在井底的三祥，可谁也不愿意将他从恐怖的枯井底里弄上来。这时，父亲再次挺身而出，冒着危险将三祥从井底背了上来。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父亲从外面回来，却被祖母挡在了门外，她吩咐母亲拿来麦秸干，点着了，然后就用火燎父亲的身体。祖母说父亲背过“飞鬼”，身上有晦气，必须用火燎才能驱散，否则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一切，在我那时看来，神秘极了。
三祥的凶死给村子里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惧。父亲说三祥的死相简直太惨不忍睹——裂嘴竖发，腿和胳膊几乎全部折断，大概跳下去之后没有立刻气绝，剧痛难忍，竟连舌头都咬断了，双手深深掐进了身体里。我一连几个晚上都做着关于三祥凶死的恶梦，被惊醒后总是看见父亲跪在炕上，用烧着的黄表纸燎我的身体，母亲则在一旁缄默不语。我问祖母：“奶奶，怎么了？”祖母郑重其事地说：“给你驱邪！”
三祥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可怕的“飞鬼”，而关于他的死因也被传的沸沸扬扬，听起来神秘之极。有人说三祥死前的晚上，那井底传来过女人的哭声；也有人质疑压在井口上的那方磨石，平时就连两个精壮的小伙子都搬不动，三祥一人怎能轻易挪开呢？而祖母的话似乎一语道破了天机——很多年前，村子里姜姓地主的女儿因不堪“三反”、“五反”运动的凌辱，便跳进那口井里自杀了。她有个乳名，就唤作“喜儿”！当年凌辱喜儿的人中，就有三祥家的长辈！
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死就这样和一段家族恩怨联系在了一起，“因果报应”，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但谁也不愿意让姜氏枯井给他们的心灵带来无边无尽的折磨。不久，人们就填平了那口枯井，连同可怜的三祥一起埋进了记忆的深处。多年以后，井上蒿草丛生，秋去冬来，枯蓬横叠，触目惊心，远远看去，仿若一座孤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