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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底

发布: 2010-1-15 00:17 | 作者: 云从龙




       
       四
      
       有种传说,说四、五岁的小孩儿倘若站在门外朝黑乎乎的门缝里往进看,便能看见自己死去的亲人;先天的瞎子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世界的真相,所以能够准确的感知未来,于是世上算命的多是盲人。这一番传说常常让我十分恐惧。
      
       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呢?像我小时候,蒙昧无知,一心要从井底里望出祖母所说的妖怪来,可究竟看到了没有呢?我不能以我现在的理解来推断过去的事实,也不能再回到过去重新捕捉当时的记忆,但我总是试图想象那样一幅图画:盛夏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的缝隙,把几束阻截和弯曲了的光线撒在几个年幼的孩子身上,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却将脑袋挤在一口枯井的上方。可能也有几缕光线经过无数次的反射、折射,不经意中碰到了井壁上,那里青苔如韭,还有祖先凿井时留下的镢痕,——这青苔,该是多么的长寿,它何时生之,无人知晓,也无人注意。但当目光所见时,却已经存在于那里。这镢痕,该是多么的久远,它使人想起伟大的祖先们凿井时铁器和泥土的碰触、力量的爆发以及目睹第一注井水泛出地面时那欢呼雀跃的表情;在镢痕、铲斧、手臂一起一落的瞬间,太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影子又钻入土层的深处,躲到一旁,听他们的汗水一滴一滴打到湿润且带有霉味的泥土上,听他们每一句的对白,是对生活的回味,对过去的追忆,或者是对未来的憧憬。所有这一切都被一只无象无形无影无踪的“眼睛“记录来下来。许多年过去了,井边的后生们对此浑然不知,他们只顾挤在井口上摒住呼吸,向里张望,只为了听到鼓点一样的回响,只为了看清一只传说中的妖怪,他们究竟看到了没有呢?就在那一刻,一个淘气的孩子大喊一声:“鬼来了!”——周围的静谧瞬间被这猝不及防的惊吓打破,大家撒腿四散奔开,谁也没有朝后面看一眼,只有其中一个小家伙刚学会走路不到一年时间,他被长腿的玩伴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再往前迈一步脚,又不幸被一块石头拌倒在地,于是他号哭起来,哭声略带一点凄楚,传遍了四周,也可能传到了古老的井底。他泪眼模糊地看见几个大孩子冲他一个劲地扮鬼脸,他们不住地嘲笑他,不住地喊:“鬼来了”、“鬼从井里上来了“、“快跑啊”,他的哭声更加凄楚——那时阳光悄悄地发生了偏离,远处的孩子们全部处在光线照射之下,而他和那古老的枯井则被影子遮住了,四周除了几个孩子放肆的嬉笑和他凄楚的哭声之外,其他一切都静的令人窒息。突然,他的哭声停止了,仿佛他被暗示了什么一般,他神经质地朝身后望了一眼,视线只在那黑乎乎的井前停留了极短的时间。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发现他们仍旧在放肆地嬉笑,但他再也不哭了。他站起来,向他们走过去,阳光再次无规则地打在他的身上,他身上全是土,稚嫩的脸蛋上泪痕就像尿布上的污迹一般,而谁也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什么会突然停止了啼哭,更无从知道他为何神经质地回头朝枯井望了一眼。那一刻,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我至今为我设计的这一幅图画感到不可思意,我为什么会对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往事做如此的想象?在我的记忆里,我仅仅对我曾去井边玩耍、朝井里张望的事情有所印象,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我的这些想象究竟来自于哪里呢?也许多年以前,在我回头朝枯井张望的那一刻的确看到了什么,但当时的心灵却是蒙昧的,我只是把他镌刻在了潜意识里,便形成了我今天在笔端下出想象的这幅图画。我相信,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发自内心的。
      
       由此我开始相信那个关于小孩子和先天瞎子的古老传说,他们为什么会对另一个“空间”的事情有所觉察呢?或许是他们心灵的蒙昧和纯洁之故吧!为此我曾专门观察过刚刚呀呀学语的孩子的认知行为。我发现他们眼里的物品,常常只有圆的、扁的、方繁荣等形状之分,却从来没有乒乓球、杯子、桃子之分,他们看到形状一样的东西,便将之归为一类,若问他们这是什么,看到的只是一脸茫然。这使我刹那间对人类文明产生了一种厌倦和不信任——文明在更多的时候似乎具有一相情愿的倾向。一只杯子,只存在它的形状和性质,而根本不存在名称;任何人对一个物体认知的确认其内在动力一定是缘于对它形状和性质的确认,名称是次要的,也是后天的。名称甚至是对客观存在的一种扭曲。比如说一只杯子,在人们业已形成的概念里,杯子是用来喝水的,或者说喝水的那个工具只能叫着“杯子”。可是,它为什么不能叫着“桃子”呢?假使在概念形成之初就将这只喝水的工具叫做着“桃子”,又有什么不可呢?可见名称只是一种符号,一种区别本物与他物的符号,并不能全面的反映客观存在的本质。
      
       这种思考让我的心灵倍感不安,我担心我们从长成之后就一直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如此,我们又何来真实的心灵呢?没有真实的心灵,关于真、善、美的一切信仰都已无从谈起,于是,有人偷盗,奸淫,纵欲,杀人,也有人残忍,自私,野蛮,也有人蔑视生命。于是,我们常常觉得,我们活在一个非人间的人间,披着人皮,说着人话,却没有一颗人应该具有的心灵。
      
       我还想到了那些至今困绕着科学家们的“史前文明之谜”,比如索尔兹伯里的巨石阵,中美洲的玛雅古国。现代的人们难以想象在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时代里,蒙昧的先民凭什么对天文现象了解的那么准确,又依靠什么力量建造了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人们太注重生产力对社会进步的影响,却忽视了心灵从自然中得到的启示。蒙昧的先民既不需要概念的引导,也不需要的名称的支配,他们只凭借直觉说出事实的真相,然后便满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去构建他们心中可以预见的殿堂。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神力”吧,也是现代人不可实现的神话!
      
       先来者先知,史前的先民眼中藏着我们梦寐求之却难以揭开的秘密,好在,我们每个人在刚刚来到人世的那段时间里,都曾有幸看见过世界的秘密。
      
       五
      
       枯井的故事到此并未结束,我的记忆再次向回追溯,被一个叫作“坐井观天”的故事吸引住了视线。在那个故事里,独坐井底的青蛙受到了人们无情的嘲笑,智慧的先民因之告戒子孙后代万勿做井底之蛙那样的短见之徒。可是哲学里讲,一花一木一世界,棋盘大的井底便构成了青蛙的世界。对青蛙来说,头顶偌大的天空并不和自己发生必然的联系,谁爱说它有多大就准它去吧,反正在青蛙看来天就只有井口那么大——也完全是依据自己对“事实”判断做出的回答;如果那青蛙不呆在井里,呆在池塘里,它准不会再说天只有井口大了。从这个角度看,谴责青蛙目光短浅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在逻辑上并不严密的寓言故事。对一只小小的青蛙而言,可能从它出生到它死亡的所有日子里,它都会生活在井底。在这里,环境是不可以选择的,天空的大小已经由井口的大小决定好了,青蛙非但不是目光短见,反而句句说的都是真话。但人与之相比,情况就有所不一样。人虽然也有固定居所,可人能自由移动,从高山到平原、从陆地到海洋,人不断地移动,在移动中又不断地认识世界。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一度都曾认为天圆地方,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的实践才使我们明白,天太大了,大到无限,人类先前的认识实际上也是极其狭隘的,这种狭隘为人类社会本身带来了无数的悲剧。环境无法选择,若想超越也很难,这也是思想家、一般的文学作品存在所谓“认识上的局限”的原因所在。人其实才是真正的井底之蛙。奇怪的是,坐井观天这个故事诞生已经很久了,它本来是借青蛙来告戒人的,但人却并未对这种自我认识上的偏见进行过批评,至今仍在谴责一只无辜的青蛙。
      
       “坐井观天”大概是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上的一篇寓言故事,而那时从家中大量的画册里看到的一则关于井的故事,却更让我回味久远。
      
       故事说的是北宋的柳永,书里讲他是当时著名的词作家,经他所创作的词已经流行到了凡有井水就有柳永词的地步。对此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咏词的呢?难道喝茶吃饭的地方就没有吗?我苦思而不得解,直到后来的一件事情让我恍然大悟。那时我去甘肃边去支教,当地缺水,人们便就地打井,收集雨水,供人畜饮用。一天晚饭后我去井边打水,看见几个妇女蹲在井边,她们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流行歌曲。我看着看着,顿时想到了柳永,也渐渐明白了柳咏对那个时代的影响——一个生于封建社会的人,想要成为文人雅士、公卿贵胄眼中的“公众人物”。可能不太难,但要让身卑位贱的一般百姓都能时时把他挂在嘴边,可就有些难度了,他们或者得是关云长那样的偶像,或者得是隋炀帝那样的暴君。除此而外,似乎已不可能再有其他人通过其他方式来享有如此的“盛誉”了,但柳永却对体制进行了一次创新,他以一个诗人的身份享受了一份高规格的待遇,这比他先前梦想着做个皇帝的什么文官要心安理得的多。我想,所谓的“人民艺术家”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得意于我的发现,将它告之于我的朋友,他听了,却嫌我迂腐不化。他说古人喝水哪个不是从井里打上来的,那句话分明是个常识问题,哪有你想的这么麻烦。我不禁捧笑,却更喜欢我的迂腐悟出来的道理。而我所见的井边妇女,她们心中早已换了偶像,不是柳咏,却是庞龙和他的《两只蝴蝶》。
      
       柳咏的故事给我平淡无奇的日子带来了一丝涟漪,后来读书多了,就记住了金庸的一首写的很大气的词: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暗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这首《水龙吟》由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的小标题组成,通读起来,有着两宋词中豪放派的风格,令人心胸大倍爽。而我尤其看重词中那句“枯井底,暗泥处”,它讲的是胡僧鸠摩智的醒悟之旅。在我看来,那是全书中最能体现金庸对人性和中土文化思考的点精之笔——一个对凡世充满了欲望的藩僧,陷于物质和名利的泥漳中不能自拔,最后机关算尽,困顿于一口枯井之中,进退无路。可正是在这么一个境地里他却奇迹般地绝处逢生了。善恶只在一念间,斋心仁厚的段誉终于化解了鸠摩智身上的邪气。世上从此少了一个沽名钓誉的伪道士,却多了一个普渡终生的佛教徒。或者也是佛祖对鸠摩智的点化:只有当人处于这样的逆境时,才有可能对自我做出彻底的反省,进而忏悔,终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对鸠摩智来说,能有如此圆满的因果,就算回到吐蕃,被国主割之剐之,也问心无愧。鸠摩智果然得救了,就连萧远山、慕容博这样的“大恶人”都得救了,“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剩下一个慕容复,思而不返,入迷已深,只能活在一个疯疯癫癫的世界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种心灵的折磨,可能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所在。
      
       六
      
       从一口黑乎乎井口里望去,依旧有太多的问题困绕着我的世界。两年前的冬天,我躺在床上看一个叫安妮的犹太小女孩在“二战”期间写下的日记,凶残的纳粹杀害了她无数的同胞,她的性命也危在旦夕,可她在日记中还是坚持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所有的人,本质都是好的!”我被她的这种精神深深地打动,也忍不住发问:她凭什么这样说呢?难道面对屠刀和兽性她不曾有过丝毫的怨恨?而今,当我面对一口枯井的时候,似乎有所明白——她只是个孩子,她写下那本日记时只有15岁,死在纳粹的暴行下时也只有15岁。那时她所说出的一切都是关于这个世界最真实的真理,也是希望。我的思绪再度后移,那是15、16世纪的拉丁美洲,当凶残的殖民者在那片美丽的土地上展开疯狂的杀戮时,善良的印第安人开始甚至不曾进行过大规模的反抗,他们天真地认为杀戮是神对他们的惩罚,应该接受这种惩罚。那是和安妮一样的声音,却被这个势利的世界误解了几百年。
      
       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我和一群玩伴们把脑袋挤在枯井边聆听回响、等待妖怪的情形。从那一天起,我慢慢地长大了,枯井被封了,三祥重演了与喜儿一样的悲剧,祖母也离我而去了,柳咏、鸠摩智、安妮的身影如同电影的剪辑花絮一样杂乱无章地从我面前闪过,我的生命从稚嫩到成熟,对于物质的获得和摄取的能力越来越强,却日渐失去了对自然的领悟能力,我越是使劲地融入和靠近文明世界,便越发在心灵上显得烦躁和不安。在得不到救恕的时候,我只好沦为一只文明的奴隶,或许会为王霸雄图、功成名就而自豪,但逃不掉的,仍旧是来自一口枯井底的无情嘲笑。
      
       枯井底,暗泥外!路在何方?(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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