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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死亡

发布: 2010-1-15 00:13 | 作者: 徐淳刚



       我很早就思考过死。死在任何时候,似乎都是一个很大的题目。
      
       首先,死是一种概括。如同“真”是一种概括。一个孩子之所以不懂得死,仅仅是因为他不懂得概括同一件事情或相似的事情。(他不懂得“咽气”。)
      
       那么,我们是怎么知道死这件事的?“我见过别人是怎么死的。他死了,让人埋了,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么,他是去了哪里呢?你心里立即会浮现出某种情景、图画。
      
       如果没有长期的语言积累和生活积累,那我就不能说到死。
      
       人不能很突兀地思考死。譬如,我不能思考:要是我在写这行字时突然死了怎么办?(华兹华斯:“要是露西突然死了怎么办?”)但是,我完全可以这样“突然”地想到。
      
       我对死的思考必然是长期的。如同一年中的各种节日是长期的。
      
       维特根斯坦:“死是生活中从未发生的事,人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确实,我们都还没有死过。
      
       但是,在某些时候,我也许并不理解死。“奇怪,人竟然会死!”我过去常常对死这件事惊诧不已,却不惊诧我的惊诧。(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诧,因为他瞪大了眼睛。)
      
       “活人通过哭泣宣布了自己的死亡……”如果一个哲学家这么说,那我就会说:“一个人也正好是通过哭泣宣布了自己的生。”
      
       “不知生,焉知死?”人们往往对死感到恐惧,却很少对自己的出生感到恐惧。(当然,某些怀有宗教情怀的人总是对自己如此这般地活着感到恐惧。)
      
       当我们思考死,我们必然是在思考生命,生命的价值、意义。所谓“死得其所。”
      
       我们会用记忆、知识弥补我们出生之前的世界。我们发现,即使在我们不存在的时候也已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也会按照这种方式以为自己死后还有许多的事情发生。当然,我们也会用完全相反的方法,以至用到印度人的0。
      
       “一个人一生下来就被抛进了两堵高墙内,他用两只脚两只手不停地撑着爬上去,想看看生死之外的风景,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回回都给摔了下来!”如果一个人这么说,那我就会反驳:“不!请你先看看高墙之间的这么多东西!”
      
       (我也会怀疑,墙壁不是用来这么爬的,这只是基于年少时的记忆。)
      
       “死是我们醒时所见的一切……”赫拉克利特想告诉我们的是:死必然是一直存在的事实。
      
       死似乎具有这样的作用:它会毫不留情地摧毁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但是,它是怎样摧毁的?如果我对我所拥有的东西毫不在意,它能有这么大的作用么?
      
       对于死,我也可能具有一种非常冷漠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麻木的态度。但是这种态度也许仅仅是一种生活的态度。
      
       “我非常怕死!……”“求求你!别杀我!……”人们真的对死感到恐惧么?
      
       “我真想死了算了!……”“死就死!……”你确实想死。死是我们在某种情况下必然向往的。
      
       “如果能有人替我们死那就好了!”但是,就所有的日常事实而言,没有人能替我们死。就像没有人能替我们生。这种侥幸根本不存在。
      
       “死是生活中从未发生的事,人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在这里,维特根斯坦其实只是说:一个人只能知道别人的死,而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
      
       但是,难道别人的死就那么清楚,而我的死就那么不可琢捉摸么?事实也许是:一个人不可能和别人“交叉” 着死!
      
       当我说死时,我是在说什么呢?说自己的死和别人的死的和么?如果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去过美国,那我就会说我没有去过美国。但是,我能怀疑有没有美国这个国家么?但是,无论怎样,我确实没有去过美国。
      
       我是怎么知道我会死的?这件事到底能不能确定?你以为我会像你或一只鸟那样死去么?
      
       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不会问:“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我?”他显然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同样,我们读过死人的著作,见过腐烂的鸟兽,所以并不怀疑死。
      
       如果你说你是一个人,那么你便说出了全部。但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确定死,而是譬如像是说“这样……”,“那样……”,怎么样怎么样。
      
       死对个人意味着什么?“我的死和别人的死肯定不一样!”奇怪,难道不都是死么?“我的手和别人的手肯定不一样!”(尼采:“我不是平凡人,我是炸药!”)
      
       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是有死的,他才会思考死。但是,他并不清楚事实本身是怎么回事。
      
       “人都是一个一个地死去的。”这么说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死这个字没有说出这个简单的真理么?当然,我们也会说到“大面积的死”。
      
       “人皆有死,所以×××必死。”在这里,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出,死是怎样成为一件必然的事的。但是,这也只是说:“像××××一样的人皆有死,所以×××这个人必死。”
      
       人们用“所以”这两个字是为了表达一种因果关系么?也许仅仅是为了让话继续说下去。
      
       就逻辑而言,“人皆有死”既不是值得我去捍卫的命题,也不是值得我去攻击的命题。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个命题十分糟糕。
      
       (一个命题就像一个靶子,无论有没有人打靶。)
      
       死是怎样的一个事实?“‘这个’是什么?”人们看到了这个东西,然后就说,这个是什么,怎么样……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总是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死:一个人死了,一条鱼死了,一棵树死了,一片庄稼死了……我们就是这样知道死的。但是,说一个什么死了和说一片什么死了意思一样么?
      
       在一次战争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了,惟独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另一次战争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死,惟独一个人不幸死了……我们发现,死和生就是这样确定下来的。——怎样确定下来的?
      
       死是日常世界中的一件事情。你必须依赖日常世界这个宽广的背景。如果一个人从乡下来向你报丧,那你想到的就是那个死人,还有那个村庄。你可能想不起来这个死人,但是肯定会想到村庄。
      
       (“但是,我也可能不认识这个来报丧的人!”那么问题并不因此显得多么糟糕,如同你也可能不理解什么是报丧。但是总会有人知道,然后解释,告诉你。)
      
       如果一个人说到死,那么他就是在汇报他的生活。他谈论的不是一个单独的问题。
      
       我们已经不太清楚“死神”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如果说到死神,那么我们立即会想到太阳神,电神,水神,山神……这些东西距离我们的日常世界太遥远了。
      
       “他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人们会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死神这两个字。人们总会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死这个字么?很有可能。
      
       科学家会在物质的意义上定义死亡,譬如蛋白质的死亡,脑死亡……科学家的活动仅仅在于将物质或神经的活动作为事实。
      
       我也可能像弗罗伊德那样用“死亡本能”来解释死,但我解释了什么呢?我在坚持一种生物主义的神话解释。这种解释非常类似一种物理的或数学的解释。
      
       也许在许多情况下,人们很少思考到死这一事实。人们会选择不同的画面,譬如自然地不存在的画面,死了去见上帝的画面,身体腐烂却留下一个魂魄在世上游荡的画面……一个人从他自己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然后他就是如此以为死的。
      
       在谈论死亡时,人们可以不谈论事实,而只满足于对很多画面发表意见,这对生存这件事情居然毫无影响。多么奇怪!
      
       有人会坚持对死亡抱有一种科学的解释,这并不重要。有人也会坚持使用手机,虽然他的手机会坏掉,也要修理。
      
       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想死,譬如说上吊、跳楼、喝药……那别人会拦住你不让你死。为什么?另一方面,人们总要用死刑来惩罚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为什么?
      
       当然有时候,你要是想死,那别人也许不拦你:“你跳啊你跳啊!”为什么?有时候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也会给另一些坏人救走。为什么?
      
       “救命啊!救命啊!”一个人要是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他一定这样喊么?他也许是个哑巴;也许是假装不小心,故意这么干的……
      
       当我们思考死时,我们就是在和生命做无谓的较量,虽然这种较量谈不上是错误的。
      
       我们必然知道一些有关死的事情。我记得有一个雨天,大家埋葬了一个老人,下山往回走,一个孩子脚上沾着坟前的泥,他不停地摔,结果将鞋子摔了出去,搞得大家笑起来……我们在思考死时往往就是像这样将生活摔了出去!
      
       当一个人思考死时,他必然是在思考他自己。当然,他也可能是在花园里思考。虽然花园里不一定有花。
      
       一个人能不能逃离死亡?这或许要看你说的死是怎样的事实。“维特根斯坦,你以为你会逃离死亡么?”“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一个几十万前的野人会以为他死了以后还有灵魂存在,这是对死亡的逃离呢还是对生命的一种理解?
      
       人死了必然还有灵魂存在,这也可能是一种常识。和我们的常识完全不同。我们的常识也只不过是诸多常识中的一种。(常识的历史学。)
      
       叔本华:“一个人的死在客观上会到来,但主观上永远不会到来。”人们也许会问:客观和主观的界线在何处?自我这个东西通过什么才能得到真正的界定?
      
       叔本华以为,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错误的,因为死亡并不意味着个人完全的消失,个人既属于变化的表象世界,又属于不变的意志世界,死只是表象间的转化而已。但是,生和死是多么不同的表象啊!
      
       斯宾诺莎;“自由人很少想到死……”难道人们对死的恐惧真的就错了么?斯宾诺莎就对了?
      
       人们在什么时候才会感到恐惧?如果你和别人握手,突然你发现握着的是一只塑料手,那你当然会感到恐惧。为什么?
      
       人们是怎样谈论寿终正寝和死于非命的?人们谈论的是生存中的喜悦和惋惜。革命者会坚决地赴死,他们奔赴的是对一种生存理想的向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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