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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下)

发布: 2008-9-12 06:26 | 作者: 鲁敏



8

三爷今天倒洒了几滴泪,背过众人——他宁可人家说他心硬,也不愿露出弱来。死的是胖大婶,她很胖,胖得走路有点外八字,胖得半夜睡着觉就突然过去了。

这胖大婶,炒菜功夫好,不管多大的席面儿,她捧出的几十道菜,从来没人说淡嫌咸——莫道这话说得平常,炒三桌菜跟炒十桌菜,搁几把盐、下多少料、放几瓢水,要做到淡咸调停,岂是易事。东坝人家办丧事,头一桩要撑起台面的,就是这酒席要办得大、办得好,一应乡邻亲友,个个都要喝个脸色通红才算完事。二三十桌的流水席,随到随开,开了便上菜,上菜了便喝酒,酒足了便耍拳,越是闹腾才越是丧席的气派。胖大婶带着几个本家媳妇,前后伺候,绝无差池……

到了晚间,众人都散了,只有大和尚还在念经,供堂里烟雾缭绕,长明灯照着人影子都大了起来……胖大婶又另外收拾出几碟干干净净的菜,喊着三爷跟大和尚,还有帮厨打下手的,慢慢地吃喝。三爷这时也喝点酒解乏——总是胖大婶替他倒,倒一杯,他喝一杯,倒两杯便喝两杯。有时胖大婶忘了,不倒,也就不喝了。

胖大婶每次起锅盛菜,都会先让出一小碟来,放到新死者的供桌前,对着那放大的相片儿轻声劝菜:趁热乎的,多吃点儿。

可胖大婶自己也走了。

9

第二天扎纸活,三爷另外送给胖大婶一个电冰箱。这玩意儿三爷没用过,估计胖大婶也没用过。可他知道,电冰箱是好的。一边扎,他一边跟彭老人说了会儿胖大婶。唉,一算,胖大婶才刚过六十呢。看人的命哪,多靠不住。

彭老人在敲榫头,这活计耗人,他做得更慢了——最近,他开始把小木板一条条钉成大桥板,大桥板很宽,能容两人同行。他说,要弄,就弄座又宽又结实的好桥。三爷心下失笑,唉,这桥上面,怎可能人来人往,宽了也白宽。

叮叮当当、慢慢吞吞地敲打中,他们还谈起东坝别的那些老人。哪个,是七十七走的,哪个,八十一走的,哪个,小五十就走了,唉,他们的模样、习性、口头禅,都还记得清楚着呢。三爷甚至记得,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爱追着一家家看丧仪,越是年纪大了越是看得仔细——似是在看一场主角不同的预演,那神情,分明是心中有数、万事乃足。其实,他们对死亡的最大期许便是:床前晚辈儿孙齐全着,自己全身囫囵着,里外衣裳整齐着,安然死在自家的床上……可不能像城里人,切掉这个、割去那个,最后浑身插满管子,匆匆忙忙地死在不知哪里的医院里……那多可怜!这么的一比,瞧咱胖大婶倒有福气,死得可真好呢!

这么地谈了一会儿,彭老人忽然想到什么,他停下敲打,给水烟袋上满了烟丝,按结实了,却没抽。又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有点掏心腹的样子:“三爷,托你件事儿。”

“嗯?” “我那几个孩子,离开东坝久了,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不懂我的心思。所以我的事,得托付你。到了我那天,想在手边上,放几样小东西……”

“看你说的,瞧你这身板子骨!”

“三爷,这跟身板子骨没关系,你我不都明白?”彭老人用手摩挲他的水烟壶,那烟壶是铜的,有些泛红,一圈花纹均已磨得淡了。“头一样,是这个,用了一辈子,得带上。第二样,我想放双软布鞋,我备的那寿鞋,照规矩是高跟靴帮的,我怕穿不惯。第三样,你悄悄儿的,别让别人笑话,替我拽把庄稼果实,不挑,逢着当季了有什么就是什么,麦穗、玉米穗顶儿、棉花骨朵、大豆荚……不定什么,鲜鲜活活地替我弄上一把,放到我边上陪着——我离不开那些个。”

“成。你放心。”三爷还能说什么呢。这是明白事,人家说的也是明白话。

“我先想了这三样……万一有加的,再跟你说。”彭老人忽然松下来似的,他不看三爷,却蹲下身去,撩那河水洗手,水花儿亮闪闪的。

当天晚上,三爷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到河对面儿有人喊他,声音并不响,压着:“三爷——”,一听,是彭老人的声音。三爷松了一口气,这不会是报丧,东坝人都还平安着呢。

三爷披衣出来了。月亮虽好,隔着河却瞧不清那对方的神色,老人语气急促促的:“三爷,有扰了。突然想起个事,睡不着——那个,到最后,给我带走的东西,是原样儿放在身边好呢?还是烧掉才好?我听说,这跟纸钱一样,不烧成灰化了我便得不着的。”

东坝人对于神鬼,宽容而灵活,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种种仪式,他们自是谨严执事,但于结果,并不当真追究。日常祷告亦是如此,如若灵验,欢喜不尽;倘使不灵,也无恼怒。

于是,三爷想了一想:“我看,你原样儿放在身边是一套;另外我扎成纸活儿,烧化了再一套。这样,怎么都不会错了。”

“可不是,瞧我这笨的!那就说好了,到时你得替我另外做这三样细活儿:扎个水烟壶、扎双布鞋外加一把时令庄稼……”彭老人顺手摸摸他手边码成垛子的木板,略有些羞惭:“不过我也不是光为这事来的,主要,是来瞧瞧咱的桥……”

10

一个夏天过去,有了众人零打碎敲的帮忙,加之彭老人日日不舍,这木桥,其构件似乎也弄了个大概齐——大半人高的丫形木桩共七对,木条拼成的大宽板子结结实实,足有二三十块。可这到底不是搭积木,那河水又总在河里,总在流着,怎么个安放下去呢?放下去会不会又被冲走呢?

妇女孩子们不懂,只乱出主意。男人庄稼汉们,都是外行,也没个主张。彭老人丢了几块砖到河中心,看那水花的大小,听那落底的动静。他想了一想,最后拿出个大主意:等冬天吧,水枯下去一些,咱再下桩。

众人一想,也对,一个个笑嘻嘻的,无限乐观起来,一边往那空荡荡的河上瞧。可不是,瞧这夏季里河水肥的,绿叶子在上面漂着,水草与田螺在底下长着。

11

没等立秋,彭老人就忙着给桥桩上桐油了。天气燥,干得快。

他每天上午下午各来一趟,慢慢儿一根一根刷。又香鼻子又辣眼睛的桐油味儿弥散开来,把人都给熏得昏沉沉的。

河水忽快忽慢地淌着,也似让这桐油香给迷糊了。

这天下午,他来刷第二遍。三爷刚刚午睡了起来,坐在树阴下的桐油味儿里发呆。

“三爷,我给你讲个故事醒觉吧。”看着太阳下油得发亮的桥桩,彭老人高兴起来。“就是上次答应跟你说的……喜欢个谁……”

三爷其实倒忘了。“敢情好,那你说说。”

“说起来,那时我还没结婚呢……”

“嗯。”三爷揉揉眼睛,没睡醒。

“她呀,就住在河对过、在你那边。那时河对面是有两三家人的。”彭老人往三爷后面张望起来,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三爷给他看得犯疑,也往后看看。除了半片山,没别的。

“她那时才十九,夏天在河边洗衣服时,总喜欢用木盆舀了水洗一洗头……我就在这边瞧着……那头发,可真黑,还亮。”

“我隔着河跟她说话。她低头听着,但不应。”

“有一次,她手一滑,木盆落到河里了,漂到河中央了,我下去替她捞了。这样,她才跟我说起话来……”

“我过桥到她家去过一趟。她有个哥哥,腿不好,从小不能站。我跟她哥哥说了几句。她就在她房门前站着,总瞧着我,我也总瞧着她。”

“不久,他哥娶了、她嫁了,是同一个人家。她若不嫁,她哥便娶不了。”

“过了两年,我也就托人说媒另娶了亲。你们河那边,我就再也没去过。”

“这事情,本以为,我早忘了……可奇怪,到老了,倒记得越来越清爽,有过那么一回,我过了桥去她家……”

还等着往下听呢,老人倒结束了,嗨,就这么着,也算个故事?三爷闭着眼摇摇头:“你倒说得我更瞌睡了。”

彭老人倒也没生气,他举起手嗅嗅上面的桐油味儿:“我那口樟木棺材,这两天我也顺便在给它上油呢,真好,黑黑亮亮,瞧着都踏实……好了,回去!”

三爷瞧他拎着小油桶的背影,头一次发觉,咦,这老人,背都那么驼下来了!三爷瞧见许多老人,从驼背开始,就老得特别的快了——好像被大地吸引着,往下面走似的。

12

秋天非常慢地来了,小河里开始铺起一层枯叶枯枝,还有掉下来的野浆果子,三爷有时划船经过,捞一些上来,已被小鸟啄得满是小洞,洗洗咬开一吃,酸得真甜。三爷便让小黑船停在水中打圈,一心一意感觉那甜味在齿间消磨——日子里的许多好处,他都喜欢这样小气而慢慢地受用,因他知道,这日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上天的,他赐你一日便是一日,要好好过……他有时想把这感悟跟旁人都说一说,却又觉得,说出来便不好,也是叫大家都不得劲了。

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从夏到秋,还是出门了不少趟——老牛倌被人发现死在牛棚里。张家老大,因为欠债,竟不声不响寻死去了。宋裁缝的老母亲,大暑第二天,嚷着热嚷着头昏就过去了。

那河水倒还好好地丰满着,瘦都没瘦。

彭老人没什么事可做,但仍是每天在对岸坐坐,带着水烟袋,想起什么,便装着无心般地跟三爷东扯西拉。

一会儿问刻碑的材石,一会儿论起吹打班子的价钱,一会儿疑惑着相片与画像的好坏:三爷,我想不通,那相片,按说是真的,可不论谁,总越瞧越不像。可画像呢,那么假,我倒是越看越像他本人……

这天,他又突然想起这个:“你们那大和尚,还是打算让他儿子接班当和尚?”

他问的是通常跟三爷一块儿出入丧仪的俗和尚。在东坝,俗和尚也是讨生活的一门手艺,他照样娶妻生养,酒肉穿肠,需要时才披挂上珠袍,敲起小木鱼,超度亡魂。只要模样圆满、唱经婉转,便是好的。经常有人特地赶来,痴站在一边,就为听大和尚念经,一边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却又说不清到底伤心什么。

“是啊,他那儿子,有时跟在大和尚后面出来;有时单独主事,耳朵上也夹着烟,老练得很。”

彭老人担心了:“我就只中意大和尚唱经,他唱得响,声音也拖得长。那到时可怎么办?我可不要那小家伙……”

三爷一听便懂,却不愿说得明白:“你只管放心。我跟大和尚,还是有些交情的。”

彭老人突然站起来,脸上激动得变了模样:“三爷,你待我这样好……真把我愧死了!其实……我修这桥,存有私心……”

三爷瞧老人摇摇晃晃的,欲伸手去扶,却够不着,那河水隔着!“老哥,瞧你这话说的!你天天在这里敲敲打打,还说什么私心不私心?”

“……三爷,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到老,七十三年,一直都在东坝,哪里都没去过,半步都没离过,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这里的沟啊水啊树啊,不论哪个角角落落的,我真的都舍不下,恨不能一并带到那边去……我总想着,临了到最后那一晚,魂都要飞走了,我哪能不到处走走瞧瞧?特别是河那边,我前后统共只去过一次,怎么着也得再去看看啊……所以呢,我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到了那晚上,要没个桥,黑里头,可真不方便过去……”老人没忍住,伸手掬了把泪,手背上一块又一块黄豆大的圆黄斑。他是真老了。

三爷望望对面,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已经把那些木板、桥墩儿按照桥的模样,有板有眼地排在那里,冷不丁一看,像是有座木桥活灵活现地卧在秋风里。

13

彭老人到底没等到冬天水枯。

他到米缸取米——东坝有一种米缸,叫大洋团,小口大肚,深约半人——米可能不多了,加之腰驼,老人站在小凳上伸头进去,不承想脚下凳子一滑,头朝下栽进去。

三爷几天不见他来,划了船过河去看,迟了,该着三天都过去了。

14

清晨的雾气里,三爷到地里扯了两个老萎了的晚南瓜,又红又圆,还带着湿漉漉的秧儿,悄悄放在彭老人身边,端庄敦厚,样子蛮好。当天其他的丧仪,仍依着各样的程序,一步一步地来。前来帮忙的妇女们,围成一堆,不免又提到那木桥,好像木桥成了孤儿似的,它的命,没人说得好。

到晚上,人差不多散了,三爷照例要回家替彭老人准备纸活——回来奔丧的两子一女及一群孩子木呆而疲倦地坐在灯下守夜。三爷走了好远,突又转回来嘱咐:“今天晚上,记住,家中所有的门,万不可关啊。”那群儿女果然不懂,但仍诧异地应了。

三爷来到河边,看到那漂漂亮亮卧着的木桥,又宽又结实,月光下,发着黄白的油光,像是活了一般。

他在河岸边坐着,等了好久,然后才上船,划得极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却又分外飘逸——到了自家的岸边,他复又坐下,头朝着那模糊而森严的半片山张望,仍像在等人。等了一会儿,再重新慢慢划过去。

往返两岸,如是一夜。

水在夜色中黑亮黑亮,那样澄明,像是通到无边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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