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画家和伞(上)

发布: 2008-9-12 06:25 | 作者: 沙石



       1 他在雨中画画
      
       天上阴沉沉的,空气凝重得可以在上边钉个钉子,拔都拔不下来。
      
       他站在一个土坡上,用不很友好的目光凝视着前面那座脱了漆的木房子。
      
       土坡并不高,说它是土坡不免有些牵强。不过土坡的线条很好看,它圆乎乎的,像个向上撅起的屁股。这个念头不免让他感到恐惧,如此不三不四的联想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把眼睛眯成了门缝一样。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了,虚乎了,就像眼镜从近视眼前面被摘去了似的。他本能地调整好视线的焦距,直到那座木房在他眼里成了一个画面,一个静止的却又略带动感的画面。他不禁“哦”了一声,用手摸了一把头顶,头发怎么湿了?原来下雨了。天上真的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在此之前,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根据地上的潮湿情况,这雨少说也下了半个时辰了。
      
       他叫阿柄,是个画家。
      
       多数的画家只是在画画的时候才是画家,而阿柄不是这样。他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画家,包括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还有做爱的时候,反正画家的所有意向都贯穿在一切与他生活有关的过程中了。所以,他可以自豪地说他是个全天候的画家。这个想法让阿柄发笑。他真的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像神经错乱一样不正经,但是很正式。
      
       对于阿柄来说,画家和画的关系就是病和药的关系,即彼此依赖又彼此对抗,对抗是依赖的前提,而依赖的结果却导致了二者之间更强烈的对抗,这是多么美妙的错乱。
      
       阿柄打开随身携带的雨伞,支在身后偏右的地方,雨伞遮住了他那因头发稀松而略显荒凉的头顶。伞柄足有六尺高,底部的铁尖扎进地里,足有三寸深。雨伞已有些破旧。雨伞是帆布的,红白两色,是画家专门用来在野外作画的。
      
       阿柄打开画夹,拿出画纸和画笔,支好了画架,把纸铺平,先用铅笔勾勒出木房子的笼廓,然后让画笔沾满了油彩,慢慢涂在画纸上。
      
       雨点落在木房前的草地上,惊跑了一群飞虫。散落在草地上的枫叶被风吹动着,从远处看去像是许多伸向天空的手掌。木头房子被雨水淋湿以后,显出一种透亮的光泽,看上去更立体了,更鲜明了,更多了一种活力。阿柄的两腿半弓着,但是为了让视线和画板持平,他的腰板需要挺得笔直。他突然想到,刚才那些小虫从草地上飞起的景象,真像从地下冒出的烟雾。
      
       雨点冷冷地落在阿柄的脸上。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老婆她姓蔡,叫欣,但他喜欢叫她“菜心儿”,因为她不仅长得像白菜心儿,而且皮肤的颜色也像白菜心儿。
      
       这些天来蔡欣总说阿柄心理变态,也许他真的心理变态。或许早就应该听她的劝告,去做卖画框的生意,在一个大的shopping mall里开个店,卖些从中国进口的画框,利润可达成本的十几倍。
      
       “人家贾全就是这样做的,他已经发了,买了新房子,还买了新汽车,哪里像你,心理变态!”
      
       贾全是阿柄在美术学院的同学,两个人曾经睡上下铺,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情况已大不相同。阿柄发现蔡欣近来有些反常。她炒菜的时候总是把炒锅敲得山响,炒出的菜总是过咸。
      
       阿柄说,“炒菜时应该少搁盐,买盐时候嫌贵,炒菜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省钱呢?”
      
       蔡欣不说话,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会拿贾全来压他,可是也不想想,贾全是有钱了,可是他还换老婆了呢,这你就不说了?
      
       他这么一说不要紧,厨房里的炒菜声更响了,炒出的菜更咸了。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蔡欣还保持着模特的身材,站在那,不但形状像白菜心儿,而且颜色也像白菜心儿。
      
       雨水被风吹着,变得凶猛起来。一些雨水落在画纸上,阴湿了纸上的色彩,正在成形的画面失去了形状,原来的房子变成了茄子状。阿柄很气恼,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撤去被雨淋湿的画纸,换上一张新的,又重新开始。
      
       他把太阳伞往前挪了挪,也好让它正好架在画板的上方。这下画纸淋不到雨了,而他却要站在雨里。
      
       其实木房子是座粮仓,看上去已经多年不用了,这从那根横在侧墙上的断梁和局部露天的顶棚就可以看出来。粮仓的原色是朱红,但靠近地面的墙壁是黑色的,一定是防水用的沥青。从粮仓里散发出的气息带着霉菌和动物粪便的味道,不用问,在那堆正在腐烂的木头堆里一定隐藏着生命。
      
       阿柄浑身上下被雨水淋湿了。他的身子在风雨中不停地颤抖,手中的画笔也跟着颤抖,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干脆而又响亮。
      
       这时,从雨中跑来一只小黑狗,它扑到阿柄跟前,仰着头向他狂叫,惊得阿柄不知如何是好。不久跑来一位打伞的女人,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女人喝住小狗,并不停地为狗的行为道歉。女人说:“先生,你的画画得真好。”
      
       这句话和她的道歉连在一起,中间也没有加标点符号,所以听上去没有一点力度。男孩把头伸过来,说,“先生,你的画像是一捆从超市买来的蔬菜。”
      
       女人立刻制止住男孩,说不许胡说。女人牵着狗领着男孩走了,雨中留下三个不同的背影。
      
       不久地上有了积水。阿柄脚下的土坡在慢慢缩小。土坡周围的水是浑浊的,呈深褐色。泥水带动着一些树叶草茎在缓慢地流动。阿柄的鞋子沾满了泥巴。雨水在他身上流淌,好像一直渗到了肉皮的下边。他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虽然天色还很阴沉,但因为雨水落在景物上,像是上了一层上光蜡,特别是花草的枝叶上流动着一串串水珠,散发出水晶般的精灵气,这是阿柄从来没有发现的。画笔在他手里做着不规则的运动,雨伞被风吹得直颤抖。
      
       阿柄在继续画画。
      
       2 牛仔裤时代
      
       一连两天阿柄都在发烧。他躺在病床上一个劲儿地咳嗽。从外表看上去,他像是快要死去了一样难受,但是对于正在昏睡的他来说,情况并没有这么糟糕。睡眠让他感到轻飘而又松弛,而昏迷正好可以解除疲劳。总之,站在那个土坡上画画,感觉是舒服的,创作激情是奋亢的,如果说站久了会很累,那么这种累对他是一种莫明其妙的安慰。
      
       蔡欣在床边不停地让他喝水。“再喝点水吧,再喝点水吧,只有多喝水才能退烧。”
      
       阿柄睁开眼,问我的画卖出去了没有?要注意听电话,比萨尔是会随时打电话来的。
      
       “放心吧,只要比萨尔来电话,我会立刻告诉你。”
      
       阿柄的头落回到枕头上,又问蔡欣是谁在窗外扫地?我怎么总听见有人在扫地?蔡欣说外边在下雨,没人在扫地,你是听错了,都是发烧发的。
      
       阿柄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眼前是一片白菜色。耳边还响着沙沙声。明明是有人在扫地,可“菜心儿”偏说是天上下雨。
      
       阿柄记得那天在雨中见过的那个女人和男孩,还有那只可爱的黑狗。女人说他的画很好。男孩说他的画像是从超市买了的蔬菜。
      
       女人的话他不能信,而男孩的话他又不愿意信。可最让他失望的是当他把墨迹未干的画递到画商比萨尔面前的时候,比萨尔的脸是多么的平坦。可话又说回来,哪个画商见了他的画脸上不是像被熨斗熨过的一样?
      
       比萨尔用手拢了拢垂落到太阳穴上去的头发,也好把头发调动到前面来,盖住前额上方的秃顶。
      
       比萨尔说话速度缓慢,他的声音保持着压道车的状态。他说一座破旧不堪的粮仓没有什么观赏价值,要不是因为画面上那只黑狗有可能吸引爱狗人士的兴趣,他是不会收留这幅画的。
      
       “这幅画只能放在我这寄卖,要价顶多是五百美元,如果能卖到一半价钱也就可以了,还是按老规矩,卖出多少钱,你我平分。”
      
       阿柄苦笑了笑,心想,这下“菜心儿”炒出的菜会更咸了。
      
       阿柄走出比萨尔的画廊,低着头往前走,天上还下着雨,但他没有打伞,因为浑身已经湿透了,再打伞已经没有意义。他的心里还想着“菜心儿”,其实她不是没有清淡可口的时候。多少年以前在阿柄上艺术学院的时候,她是艺术学院请来的模特,每次只要她当模特,人体课上就抢不到位子。
      
       在街角处他看见一对情人躲在房檐下避雨。
      
       女的说,“看这个中国人多奇怪,有雨伞不打,却背在肩膀上,傻不傻?”
      
       男的把话岔接了过去说,“大概是孔夫子教他这么做的,要知道,中国人是很讲究心灵的力量的。”
      
       阿柄什么都没说,径直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这时的雨水好像加重了份量。下身的牛仔裤越走越沉了,而且贴在两条腿上,像冰块一样的凉。一次他告诉蔡欣,说他除了要当画家,还想当一个牛仔,因为画家和牛仔裤有着相同的气质。蔡欣不懂阿柄话中的意思,但还是买了条牛仔裤,送给了他。那是上完人体课以后,阿柄把蔡欣带到校园外的河边。那天天也很阴,但特别闷热。阿柄借口热,剥去了白菜叶,还第一次尝到了“ 菜心儿”的味道。事后阿柄有些后怕,一连担心了好几天,因为做完事蔡欣是忿忿离开的。直到蔡欣再次出现时把一条牛仔裤递到他手里,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牛仔裤是美国Levis牌的,价钱不便宜,以当时人们的经济实力,这可不是一般的奖励。虽然阿柄没当成牛仔,但他却成了“牛仔裤”。几年下来,那条牛仔裤像皮一样长在他的身上,除了洗澡睡觉的时候他没脱下来过。从此不管他走到哪,人们都管阿柄叫“牛仔裤”。
      
       那天夜里,宿舍里的同学大都睡着了。贾全的头却从上铺的横栏上边探出来,他问躺在下铺的“牛仔裤”怎么睡不着呢?想什么哪?
      
       阿柄说,“肚子饿得慌,睡不着。”
      
       贾全说,“我饭盒里还有一点菜汤,是晚饭剩下的,你要不嫌弃就兑点热水,把它当汤喝了。”
      
       阿柄下了床,走到桌子前,提起暖壶,把热水倒进贾全的饭盒里,然后一仰头,把菜汤连同几片菜叶和几个米粒一起吞到肚子里。在走回床位的路上,他看见贾全直挺挺地躺在上铺上,便说了声谢谢,然后问他这么晚了,怎么也没睡?
      
       贾全说,“心里边很乱。”
      
       “心乱?有什么可乱的?”
      
       贾全压低了嗓门说,“今天白天上了人体课,那个叫蔡欣的女模特儿让我睡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就是不让她穿上衣裳。”
      
       亮着一个灯泡的宿舍里,立刻响起一阵笑声。笑声虽然被及时瓦解了,但它还是传到了窗外,越过了学校的围墙,波及到校园外边的小河。笑声惊动了河边树丛里的一大批昆虫,包括蚊子,蚂蚱,还有萤火虫。
      
       对那个时后的印象总是深刻的,尤其是傍晚河边上方飞的虫子,成堆成堆的,像烟雾一样。
      
       昏睡中的阿柄突然听到前厅里有人说话。记忆靠着本身的弹性立刻收紧了,把从前拉到了现在。他闭着眼睛,听着房子里的人说话。
      
       “牛仔裤哪,他又怎么啦?”
      
       只要听到有人叫他“牛仔裤”,他就知道是谁来了。这个世界上叫他“牛仔裤”的人不多,更何况是在美国。他不愿意见到贾全,特别是这个时候,让他看自己这副惨象,实在是丢面子。都怪蔡欣,什么话都跟贾全说,准是她又给贾全打电话了。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牛仔裤又去画画了?”
      
       “又去了,不吃不喝也要去,谁能拦得住他?”
      
       “怎么这样呢?不是说好了要跟我做卖画框的生意吗?”
      
       “说好了又有什么用,他的心还是在画上,而没有在画框上,昨天一早起来就去画画了,浑身上下淋得透心凉,不生病才怪呢。”
      
       不久,两个人的说话声像是长了腿一样渐渐地走远了。阿柄仍旧闭着眼睛,那个持续不断的扫地声又在他耳边响起。一把特大号的扫帚从马路的这头扫到那头,又从那头扫到这头。
      
       〔待续〕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