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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城市

发布: 2008-8-08 09:29 | 作者: 杨文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鬼使神差地迁居到这个城市来的。然而这的确是一个极具诱惑力(似乎还有点虚幻的神秘)的繁华的大都市。要不然怎么连我这样一个素来喜欢清净况且上了年纪的人,竟也会和众人一样趋之若鹜呢?想来真有些不可思议。由于性格上的原因,我至今仍孤身一人;这也好,四处漂泊,无牵无挂。我漂过许多城市,却一直没能找到自己中意的地方。就说眼下,由于种种原因我还没弄清楚这个城市的名字,因此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就姑且把它称作A市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还是有些秉性难移;刚来的时候(其实也就在一个月前)出于闹中取静的想法(当然不排除还有一种谨慎观望的的态度),我在市郊城乡结合部的地方租了一间农舍住了下来。要说眼下我也只能算A市的一个边缘人。

我的房东是一位瞎老头儿。他面色黧黑,身材瘦小、干瘪,穿一套黑色的如今早已绝迹的那种土布衣服,脏兮兮的;身边还跟随着一条精瘦邋遢的黑狗。由于他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打交道的人;因此我还是愿意来把他形容一下。这时,我瞥见他耷拉着头怀里抱着那条黑狗正坐在墙根边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块黑色的石头。我想借用博尔赫斯先生的一段话来形容他当下的状态是再适合不过了:“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他……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那天租房的时候,我跟他说这房租我一年一交;于是我拿出一年的房租钱递给他。不料他却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你住一天交一天得了。以前我没少跟那些房东打过交道,可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房东;我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这地方马上就要拆迁了,你住一天算一天;过不多久这里就属于城区了。他忽然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原先这里离城里有百十里地,这才几日?眼瞅着就扩张到咱这家门口了。我回身朝城区望了望,A市依然是那么一幅虚幻的剪影,可是每次又总会勾起我对它探寻的欲望。于是我就跟他打听起这个城市的名称。没想到他居然说没有名字。这怎么可能呢?!……看我问得急了,他便用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说这个城市根本就不存在。于是我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一阵,疑惑这老头儿恐怕精神上有病。可是当我向他打听他的家人的情况时,他却说的有条有理。据说是十多年前他的老伴就带着一帮儿女进了A市;而且近年来一个个都发达了,有滋有味地过上了城里人的幸福生活。“他们常回来看您吗?”我问。“不,他们是乐不思蜀了。”老头说,“他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我愤愤地说,“他们怎么能只顾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呢?”“可是没用,”老头说,“他们受这个城市里风气的的影响,都在亲戚里面开了亲。唉……”。这是怎么回事?我怔了怔,觉得越发不可思议。难道A市竟有这样的情形?我想如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老头孙辈们眼下的情况便可想而知了。“我想进城去看看。”我对老头儿说。“你最好还是别去,”老头儿说,“去了你会后悔的。”我说自己既然是冲着这个城市来的,况且眼下都已经住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了;不进去看看那才叫后悔呢。“既然是这样,”老头儿用拐杖指了指前方,似乎不像个盲人,“前面马路边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每天都有班车来接进城的人;你在那儿坐车可以直达市中心;挺方便的。”他说,好像挺熟悉的,“不过如果你要是还想回来的话,你顶多只能在那里呆三天。”

“为什么?”我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你不用问,去了就知道了。”他说着用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连墩了三下,“记住三天,顶多呆三天。”
 
第二天一早我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挤上了那趟班车。可是没想到车上男女老幼,拖儿带女,已经人满为患。我被夹在人堆里,不能动弹;车子开动以后,才觉得松活了一点。贴在我身边的一位妇女说,这班车每天要开八趟,趟趟都是这样的。我想这座城市的魅力可真大啊。我就这样在车上足足站了一个多钟头,后来终于在市中心的一个站点下了车。

一下车我就感到有些头晕眼花,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眼前一片花花绿绿。我想去找个小吃店先弄点东西垫垫肚子。可是走到人行道边上的时候,我忽然愣住了。只见人行道的边沿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着长长的一大排人,抬眼一看,好家伙,一排人坐了足有百十来米长;他们人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小人书,低着头,聚精会神,个个看得有滋有味……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有点搞不懂,不禁暗自发笑。看来我只能从他们面前绕过去才能走到人行道上。没想到我一脚刚踏上人行道却被书摊的老板一把抓住,硬是叫我看他的小人书;我说这玩意是我小时候看的;眼下都一把年纪了……。他说这是卡通小人书你看过吗?我说都一样,还是小孩子的玩意……“小孩子的玩意?”他立刻严肃地纠正了我的说法。“……你刚才的话幸亏没叫他们听见,”他朝那些看书的人觑了一眼,“不然准有你好看的……”“那又能怎样?”我说。“别嘴硬了;你是刚进城的吧?”我说是的。他说日子呆长了,你也会跟他们一样坐在这里津津有味地看这样的小人书的。“是吗?”我笑了笑,不信会有这样的事。可他却不容分说地把一本小人书塞到了我的手里。我说我还没吃早饭……。他说吃什么早饭,我们这个城里的人从来就不吃早饭的;“留着肚子等中午好好大吃大喝一顿;只要你在这里呆上几天,保证你就不想走了。不信你就试试。”我不想再听他的废话,于是扔给他一块钱,然后就无奈地跟那些人坐在了一块。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小人书,不一会儿我就把那本小人书翻完了;至于小人书里都有些啥,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时我瞥见那个老板又忙活到另一头去了;于是我悄悄扔下手里的小人书,猫着腰赶紧溜掉了。 

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瞎逛着;不过要说漫无目的似乎又不大准确,因为在进城之前我就对A市心存疑惑,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城市呢?

要我说这个城市看上去特别显眼之处,就在于它所有的高大建筑上都饰有老虎的图案,且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老虎正是这个城市的图腾。不用说就给人以一种虎虎生威的感觉。我想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个城市即便没有名字似乎也无关紧要。不过想想总还觉得有点别扭,一座城市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要我说倒不如干脆就叫它“虎城”罢了;然而这不是我说了算。瞧,这眼前的一派气象,那阵势,无疑这是一个正在蓬勃发展,蒸蒸日上的新兴城市;人有人行道,车有车行道。红绿灯亮来闪去,看起来秩序井然,挺时尚也蛮和谐的。你只要身临其境就会有这样的感觉。街上的行人虽然来去匆匆,却个个都弄得衣冠楚楚,头光脸净;不过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许多人看上去又好像是无所用心,无忧无虑,洋嗨嗨的,完全是一种自得其乐的样子。这又让我有些疑惑;可他们的神态(这是我特别留意的)却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我想这或许就是他们的一种活法吧。何必强求呢?看来我那房东老头的话是不大可信的。只是他们为什么都喜欢看小人书呢?难道是返老还童的现象?抑或像房东老头所说那样,由于近亲结婚造成的智力低下?这,一下子又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这时,我忽然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馆顿时门庭若市,一片火爆。我一连试了好几家都没能挤进去;后来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家餐馆。谁知走进去一看依然是人哄哄的,座无虚席。我只好又退了出来,想看看其他餐馆还有没有空闲。这时,我忽然感觉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便一转身,猛然吓了我一跳:只见一位服务小姐站在我面前——她的脖子上箍着的一条花纹斑斑正吐着信子的大蛇……我不由地倒退了几步;她却对我嫣然一笑,说,先生这时候您还去哪儿?您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现在随便哪家馆子都是客满的。不信您就去试试。这时已经有服务员在餐馆的门边支起了临时桌椅。我说那好吧,我就在这里了。 “那就委屈您了。”她请我坐下,随之就把菜单递到我手里。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蛇餐馆。她说这里除了老虎,无论什么飞禽走兽,水族鳞甲,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而且无论生吞活剥,烹炸蒸煮,花样翻新……正说得眉飞色舞,只见一个男服务生站在了桌边,这当儿,我忽然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不禁抬头一看,原来那个男服务生的肩上坐着一只小猴子,小家伙正神头鬼脸,嬉戏作耍,模样十分可人。蓦地它朝我忽闪起一双骨溜溜的眼睛,接着又向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先生,这小东西是在向您问好呢。”男服务生连忙解释道。我立马站起身来,一把握住那只毛茸茸的小手,也向它问了好。我觉得挺新奇,也很温馨。这里的人真会做生意,我想,正要坐下来,这时,那小家伙又倏地在我的头发上挠了一把;但随即就遭到男服务生的喝斥。它却向我做了个鬼脸,好像把一个什么东西撂进了嘴里。“你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我笑着嗔道,心想也许它在我的头上捉到了一个虱子吧。“还不老实!作死!”男服务生又喝斥道。“这小家伙挺好玩的。”我说。“先生,想不想尝个鲜?”他说。“尝什么鲜?”我问。于是,他呼啦一下就把坐在肩上玩耍的小猴撸了下来。没想到小家伙一落地便对我又是作揖又磕头……“它这是干什么?”我一时懵了。“先生,别理它,鬼精灵!”男服务生说着,便哈哈大笑。蓦地只见小家伙呼地一下又扑到我身上,用一双乞求哀怜的眼睛瞅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嚷了起来。男服务生敛住了笑,然后一边拍着小家伙的脑袋,一边说:“先生,猴脑,猴脑,先生……”“住口!”我明白了,突然大声吼道。这时,我瞥见小家伙那红兮兮的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忽然它的身子好像痉挛了一下,于是一颗一颗的泪珠子便潸潸地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脱身的。我一直疯狂地朝巷子口冲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排山倒海似大笑声,仿佛整个巷子里的人都跑出来了;那笑声似乎形成一股股强大的气流,把我搡得一路趔趔趄趄……

我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实在不行了。于是不管不顾地又一头闯进了街边的一家餐馆。这回算我走运,一个顾客刚吃完正好起身;我呼啦一下就扎到他的座位上。可是还没坐定就恍惚又听见那位小姐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还在原来的那家餐馆里;我慌忙抬头一看,眼前这位小姐的脖子上并没有箍着蛇;于是心里头这才平静了一些;只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位身着旗袍的小姐的服饰上竟全是蛇的图案。“先生,我们这是全市最著名的一家蛇餐馆。”小姐说,似乎要打消我的疑虑,接着又用手朝头顶上一指:“您瞧!”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望,天啦!那天花上搭得像个豆棚架似的,架上缠绕着的、有的像丝瓜条一样垂吊着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蛇类。“我们是专门经营蛇餐的。”小姐说,“请问先生……”“随便随便……”我心烦意乱地朝小姐挥挥手。我想这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老房东还说不让我超过三天,可眼下我一时半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等填饱了肚子,还是趁早一走了之。我正要向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者打听下午有没有出城的车子,这时一大碗蛇羹就上来了,我顾不上许多了,端起碗一口气呼呼啦啦就把一大碗蛇羹喝得精光;接着又一连喝了两大碗,却仍然意犹未尽。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准备再来一碗。这时坐在我对面的那位老者用勺子敲了敲他的碗,对我说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我点了点头。他又说:你要是还想回去就别再喝了。“为什么?”我说。老者笑了笑,然后起身就走了。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那只大碗,疑惑这蛇羹里怕是有什么猫腻。想想似乎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难怪我怎么越喝越想喝呢。这时我抬头觑了一眼头顶上的那些蛇们,而奇怪的是我忽然觉得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并不那么可怖了;于是我不禁又向它们瞅了瞅,心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结账时,吧台上的那把老式算盘忽然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算盘呈暗红色,浮动着幽幽的光泽,显得古色古香;在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场合,它仿佛就像一本历史悠久的典籍;抑或更像一件刚刚拂去尘埃的文物。现在还用这样的老古董?我觉得有点好奇,正想伸手去抚摸一下,不料那个正在为我结帐的小姐倏地白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向她点了点头;于是她随即又向我投来粲然一笑。接着她就用纤细的手指在那把算盘上拨拉了一阵,然后又像孩子一般天真地掰了掰手指头,这才把该找的钱递给了我。真有意思。快出门的时候,我不由地又回头瞅了那小姐一眼,正巧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旋即浪漫地向我打了个飞吻。

不知怎的,出了蛇餐馆,我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惬意,大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往日的那些所谓的思想、烦恼和忧愁,仿佛都渐渐被那飘忽不定的烟云和雾岚所笼罩,变得影影绰绰,似有似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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