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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担,为了生命的尊严

发布: 2017-6-08 15:54 | 作者: 董鸣鹤



        不是“无家可归”,而是有家不能归,不想归;不是“无可附着”,而是有着无法附,不愿附。
        最孤独的流浪,不是流浪在异域,而是流浪在故乡;最绝望的漂泊,不是漂泊在人世,而是漂泊在心中。
        当你被人群抛弃后,你还可以尾随,还可以哀求,然而,一旦你遗弃人群,遗弃喧嚣,遗弃恶俗,你就孑然一身了。
        “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我”怎么可能没有什么关系?
        流浪在故乡,是对故乡的失恋,更是对故乡的依恋;漂泊在心中,是对人世的绝望,更是对人世的渴望。
        鲁迅“一面哭泣,一面追求”(帕斯卡尔《思想录》)。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鲁迅对希望的一种绝望,对绝望的一种深入骨髓、刺穿心灵的绝望的生命体验,更是鲁迅对病态的中国的一种绝望的彻悟:“瞒和骗”,更是鲁迅对人类命运一种绝望的深忧:世界荒诞,人生痛苦。
        鲁迅之所以是鲁迅,不仅仅在于他透过病态的中国“瞒和骗”的厚障壁发现了绝望;更在于“他在宣布‘希望’为‘虚妄’的同时,也宣布了‘绝望’的‘虚妄’”;更在于他为了生命的尊严,在灾难中承担灾难——“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更在于他为了生命的美丽和庄严,在绝望中反抗绝望:“我”告别了吕纬甫,“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
        这“走”既是对世界绝望的一种反抗,更是对自我绝望的一种反抗,纵使“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也是一种“爽快”,一种美丽和庄严。
        然而“走”这种反抗、这种承担,对于那些挣扎在灾难和绝望最深处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一种苛求,一种不再存在的存在,一种从未存在的存在。
        “他想,可是我一定要想。因为我剩下的只有想想了。除了那个,我还要想垒球。我不晓得老狄马吉奥乐不乐意我把鱼叉扎在它脑子上的那个办法。这不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儿。什么人都能办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手给我招来的麻烦就跟鸡眼一样呢?我可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出过毛病,只有一次,我在游泳的时候一脚踩在一条海鳐鱼上面,脚后跟给它刺了一下,当时我的小腿就麻木了,痛得简直忍不住。”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私语》)。
        灾难和绝望的的确确能将人推进彻底的孤独、彻底的荒凉,“剩下的只有想想了”,但,纵使“剩下的只有想想”, 也要“想想”,因为“剩下的只有想想了”,更要“想想”。
        此时此刻,生命和生命的尊严之间的维系,只剩下一根细微的游丝——“想想”。
        游丝细微,但,只要你坚守生命的尊严,永不退却,只要你坚持“想想”,永不放弃,生命的枝桠就会永远伸向尊严的天空。
        那么,游丝的细微,也就被赋予了另外一种含义——坚韧,象一场风暴那样不可抗拒。
        《房龙论艺术》中论及童年安徒生——
        “神的火花在这个沉默的小男孩的心灵中孕育”,“凡是上帝触摸过的人,不管他遭遇到多么无礼的对待和多么巨大的困难,他仍能实现他的梦想。”
        这些评论,同样适用于契诃夫小说《凡卡》中的小凡卡,小凡卡也是“上帝触摸过的人”,“神的火花”——生命的尊严,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燃烧,他心满意足地给爷爷写了一封永远也收不到的信,通过幻想——孤独而幸福的幻想,小凡卡在灾难之中承担灾难,在绝望之中反抗绝望,“实现”了“他的梦想”。
        安徒生“以爱和真理来回报别人的憎恨及谎话”,把“神的火花”——生命的尊严从美丽的童话中燃烧进世界各地许多儿童心中,甚至一些成人心中。
        安徒生在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结尾写到小女孩“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曾经是多么快乐地跟祖母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安徒生的快乐和幸福。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老人与海》中老人的快乐和幸福——
        老人胡思乱想:想垒球、想鸡眼、想脚后跟、想海鳐鱼,毕竟胡思乱想,也是思,也是想啊,也是快乐,也是幸福呀!
        无论遭逢什么样的灾难,无论坠入什么样的绝望,都要用“想想”——用“想想”的火柴,用艺术的火柴、用信仰的火柴,照亮绝望的人生,照亮世界的黑暗。
        小女孩擦亮第一根火柴看到的是黄铜火炉,擦亮第二根火柴看到的是明亮亮的房间和香喷喷的烤鹅,擦亮第三根火柴看到的是美丽的圣诞树。
        小女孩擦亮第四根火柴看到的是——
        “在这亮光中老祖母出现了。她显得那么光明,那么温柔,那么和蔼”。
        于是,小女孩擦亮了所有剩下的火柴——
        “这些火柴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比大白天还要明朗。祖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得美丽和高大。她把小姑娘抱起来,搂到怀里。他们两人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既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也没有忧愁的那块地方——她们是跟上帝在一起。”
        纵使快乐和幸福只是瞬间,只是“想想”,也是对绝望的一种反抗,也是对灾难的一种承担。
        然而,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人,连“想想”都已经是不可能了。
        在这样的命运中,人,连最后一丁点尊严都被剥夺地干干净净;在这样的灾难中,人,才是彻彻底底地坠入了黑森森的地狱;在这样的绝望中,人,连绝望都已经不可能了(绝望也是一种“想想”)。
        “我向你举起双臂,
        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
        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
        是不是要我用死来到达?”
        ——北村《玛卓的爱情》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存的意义,但,我们至少还可以自我选择死亡(誓死“担当”)——既然不能尊严地活着,就尊严地死去。
        “是的,人是他自己的目的。而且他是他唯一的目的”,“如果他想成为什么,也是在这个生活中成为什么”(加缪:《西绪福斯神话》)。
        无论承担,无论反抗,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人,都是为了“在这个生活中成为什么”——一个有尊严的人
        “‘呀,’老头儿说。‘星鲨,来吧,星鲨’。”“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方向又扎了一下。”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担当”下命运之恶——突现的灾难的老人,在绝望之中对绝望展开了更悲壮的反抗,而且明明知道: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北岛《一切》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冲击都是毁灭。
        如同神判处西绪福斯把一块巨石不断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
        如今,老人剩下的就只有倔强了,倔强的老人偏偏遭逢比它更倔强的灾难。
        “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激烈的反抗激起的只能是更加激烈的反抗,老人开始不断地用升级的倔强去对抗的倔强的升级。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
        为了生命的尊严,老头儿用自己一次比一次倔强的反抗,更深地印证自己的诺言:“有了事就担当下来”。
        承担不仅仅是承诺,而且,是坚持承诺,是对承诺的坚持。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
        承担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司马迁《史记》)
        “愧”所以“不肯过江东”,所以“自刎”,项羽用生命——用死亡承担了命运之恶。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司马迁《史记》)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他们斗到死。’”
        老人也准备用生命——用死亡来践守“担当”的诺言。
        当一个人可以用死亡来承担、来捍卫生命的尊严时,那么世界上任何强大的力量,无论失败、灾难,还是绝望,都征服不了他那颗高贵的心。
        没有失败,只有放弃。
        既然“跟他们斗到死”,老人也就无所谓失败了。
        “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此时此刻,不是绝望中的老人化为虚无,而是老人的绝望烟消云散。“西绪福斯,这神的无产者,无能为力而又在反抗,他知道他的悲惨的状况有多么深广:他下山时想的正是这种状况。造成他的痛苦的洞察力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加缪:《西绪福斯神话》)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冯至《深夜又是深山》)
        老人用他的誓死“担当”,给了自己的心一个宇宙——“一个大的宇宙”。
        现在,已经不是老人漂泊在茫茫大海中,而是茫茫大海漂泊在老人心中。
            
        四
        自始至终,“存在的只有一个无与匹敌的暴风雪的世界”(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自始至终,老人都被暴风雪围剿;自始至终,老人的心都牵制着暴风雪。
        “他用舵把对鲨鱼的头打下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
        自始至终,老人都承担着命运之恶——承担着自我选择。
        “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于是他走回船梢,发现舵把的断成有缺口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的榫头上,让他凑合着掌舵。他又把麻袋围在肩膀上,然后按原来的路线把船驶回去。”
        自始至终,老人都保持着一种巨大压力下的巨大风度——“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圣经•哥林多前书》)
        “现在他在轻松地驶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湾口去。”
        “什么事都已过去”,如同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多夫》中在汹涌的命运大海中不屈不饶地进行过竭尽生命、超越生命的反抗和追求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一样,老人最后也进入“清明高远的境界”——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老人“什么事都已过去”——超脱,这是对命运之恶的一种承担。
        而,俄底浦斯却什么事都没有过去,也无法过去,更不能过去,他的真正惩罚才刚刚开始,“无限悲痛的忏悔直刺到我心中,/因此在一切其他的事物中,以往/最使我动心的,显得最可憎恨了。”(但丁:《神曲》)
        即便坠入死亡,在黑暗的坟墓中、在惨烈的地狱中,都必须进行——都不会结束的忏悔,这,也是对命运之恶的一种承担。
        其实老人的事又何尝过去了呢?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有半点儿损伤,只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
        等待老人的是下一次自我选择,下一次自我放逐。
        “在路边的茅棚里,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
        老人等待的是下一次自我放逐,自我承担。
        “‘那个长吻呢?’‘你要你就拿去。’‘我要,’孩子说。”
        孩子留下大鱼的“伸得很长的吻”,老人的自我选择、自我放逐、自我承担会在孩子身上延续。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夜月》)
        任何人都将成为历史,但,任何人也将成为未来。
        “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史铁生《我与地坛》)
        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真正的人”,人类的自我选择、自我放逐和自我承担就永远不会终结;只要还有一个自我选择、自我放逐,自我承担的人,人类的“疼痛”、力量、尊严和希望就永远不会终结,人类就永远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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