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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叶玉麟散记

发布: 2017-3-30 17:51 | 作者: 叶扬



          苦寒风雪,岁暮增怀。不儩 。
        我的祖母去世之后,父亲在丧母之痛中用朱子语录体写了一篇“慈庭纪闻”(后来在《群雅》杂志连载),记载祖母的言行,其中提到,父亲有时喜欢嘲弄人,祖母就不高兴,说:“我总不说人,亲戚朋友,好的,多来往,不好的,少来往,汝观即我平时不喜之人,我总客客气气底。”又说:“我最不喜面诋人丑,使人难堪。”父亲有时好与旁人争辩,祖母又训斥说:“汝同人争辩时,说起话来,唯恐不利害,专拣顶狠顶重的说,此最是坏性气。”(祖母语均引父亲原文)祖父一生,与祖母一样,秉承“君子成人之美”的儒家原则,不喜欢说三道四、批评旁人。可是这次写“复夏生书”,情况不太一样。一是别人指名道姓,批评到头上来了,总不能不回应,实在是情非得已;二是钱氏所云,牵涉到桐城正宗某些写文章的基本原则,必须予以维护。
        祖父这篇文章的妙处,在于尽管是处处针锋相对,到快结尾的地方甚至反唇相讥,但是从头至尾,话却又说得非常谦逊、婉转、客气,绵里裹针,真像英文成语里所谓“天鹅绒手套”(velvet glove)。文末一笔荡开,余音袅袅,确是桐城家法。据说祖父写文章,每次总要打上很多回草稿,往往要端起稿纸,再三吟哦,常说:“文章自有音响,一字未可轻掉。”想来当年写这篇回应的短文,一定也花了不少工夫。
        
        祖父的诗文字画
        五十年代初,当时已经五十岁的袁孟纯,通过高吹万的介绍,拿着自己写的《雪野堂文集》来向祖父请教,祖父读后很喜欢,亲自为其作序,奖掖有嘉,孟纯从此对祖父执弟子礼。(顺便提及,除袁孟纯之外,江苏扬州人、南京大学的卞孝萱教授,在受采访时曾说起祖父是他早年的古文老师。)根据袁孟纯的回忆,祖父的著作,有曾经在1934年刊行的《灵贶轩文钞》一卷,其中收有祖父早年的三十篇文章。祖父未公开发表的四百多篇文章,孟纯曾经抄成两大册,另外还有几百首诗,文话札记若干卷,记载1913年军阀围攻南京城的《癸丑围城记》一卷,全部都放在我的大伯叶慧晓那里,可惜在文革之中,未能保存下来。
        文革之后,大伯、四伯叶参(字曼多)、父亲和叔叔在庆幸劫后余生的同时,也商量着要重新继续收集祖父的诗文。大伯取出他唯一保存下来的二十来首祖父的诗,父亲拿出他写的“先府君行述”, 叔叔从他执教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图书馆借出了《灵贶轩文钞》,加以复印。随后的十年之内,他们继续多方求索,可是一共只收集到四十六篇文章,六十多首诗。大伯、父亲、叔叔先后去世,最后由四伯总其成,加上袁孟纯在1983年以八十四岁高龄特地撰写的“桐城叶先生别传”、父亲的“先府君行述”、在附录中又加上近人沈瘦东(字其光)的《瓶粟斋诗话》中评论祖父的两则诗话,合为一集。四伯写了一篇后记,由我的堂姐叶照抄录一过, 在1986年夏天复印后装订成册,分给各房,这就是我手边的《灵贶轩诗文钞》了,收入的诗文比起袁孟纯所作的统计来,还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在外面流行的的以祖父名义发表的著作,比如《白话句解老子道德经》、《白话译解庄子》、《白话译解韩非子》、《白话译解墨子》、《白话译解战国策》、《白话译解国语》、《白话译解孙子兵法》等等,大多由广益书局出版,其实大多是父亲和我叔伯等一班子弟兵的作品,其中还包括叶家的“长房长孙”、我的大堂哥叶群 ,当年完全是为了应付生计,真正是英文所谓的potboilers而已,当然凡是碰到疑难之处,他们随时可以请教祖父。其中的《白话译解孙子兵法》据说是同类书中的滥觞之作,颇受好评。另外祖父还有《书经选注》、《荀子新释》、《三苏文选注》、《历代闺秀文选》等几种,很可能倒是他自己做的。
        祖父一生专注于古文的撰著,很少写诗。五十年代中叶,青浦人沈其光通过袁孟纯的介绍,带着自己写的诗文来我家向祖父请益,祖父读后很快给他去信,并写了一首五律送给他。沈氏后来写成的《瓶粟斋诗话》中,有关于祖父的两则,前一则一上来引用陈衍的《石遗室诗话》所说,“古人诗文合一,真理相通,断无真能文而不能诗,真能诗而不能文者。”然后说祖父“诗亦颇工”,并全篇抄录了祖父写给他的信和五律。后面一则,引了祖父1933年五十八岁时写的系列七绝四首,题作“徐师竹表兄别三十有五年,以诗存问,依韵奉和”,读来颇有韵味:
        
        晚岁亲知影渐零,短檠留得旧时青;年光消尽归吟卷,付与江湖一夜听。
        秣下西风丁酉秋,帘波长挂隔生愁;晓钟残月平生侣,坐想清吟到白头。
        桑江易改落风烟,老忆明时各惘然;记得开元种杨柳,似闻双鹤语尧年。
        老树花难掩丑枝,忏除哀乐更无诗;谁知淮海矜年少,剩有苍茫独立时。
        
        祖父现存的诗,有一首七绝很有趣,题作“印度诗人泰戈尔”。1924年泰戈尔访问中国,由徐志摩、林徽音陪同,轰动一时。当时叶家住在北京春树胡同,祖父此诗,当为那时所作:
        口耳喧虺印度诗,文言未达费奔驰;蜗牛篆壁南通范,老屋昏灯世未知。
        我四伯为此诗作了注释,说诗中的“南通范”就是范罕,字彦殊,是陈师曾的老泰山、著名诗人范当世之子,亦能诗。(上文提到,祖父曾和他一起,点评陈隆恪的诗作。)当时范罕供职于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独身一人住在宣外的南通试馆,十分简陋。范罕自嘲,把自己的住处叫作“卧牛精舍”,四伯曾随祖父去拜访他。祖父见他一位世家公子,冷落京曹,与泰戈尔在中国受欢迎的境遇大相径庭,颇为不平,因有此诗,将中外诗人的境遇作强烈的对比,颇为发噱。
        我很喜欢祖父一首题作“夏日晨起”的五古,也是1924年写的,颇富哲理,句法亦活泼可喜,让我看到祖父壮年时达观的一面:
        晨光润新绿,飞鸣意交快,盎然生趣中,虚空本无界,万汇乘天机,少见乃多怪,天意厚良苗,何曾尽稊稗,一洗平生胸,胡为生蒂芥。
        祖父一生,勤练各体书法,小篆常临摹安徽怀宁先贤邓石如(1743-1805),隶书常临摹“礼器碑”和“曹全碑”,行书宗师李北海(李邕),草书取法董香光(其昌)。祖父的老友丁传靖曾经称赞祖父的细楷书“冠绝一时”。祖父暇时也喜欢画山水。安徽庐江名士吴博泉,有一次见到祖父的山水,说是放在清代画家戴醇士(戴熙,1801-1860)的作品中,可以乱真。然而祖父对自己的书画,却不怎么当一回事,说自己的字“功力未深”,画则是小时候自娱的“结习”罢了。2005年12月26日,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成立大会上,被聘为顾问的卞孝萱,在致词中说起当年祖父曾向他传授桐城文法,并且把祖父七十二岁时(当为1947年)画了送给他的一幅“论文图” 郑重其事地转赠给了研究会。祖父地下有知,不知当作如何想。以我今天看来,祖父的字融合各体特色,确实别具一格;他的山水笔法清腴,风致潇洒,确实颇得几分戴醇士的神韵。
        
        尾声
        走笔至此,我觉得对自己童年时代何以与祖父极少交集颇能理解了。祖父尚未届冠年时,先娶丹徒赵氏夫人。她生下我大伯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1899年祖父继娶我的祖母,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祖父和前后两位夫人都是情深意笃,感情极好,在诗文中多有抒发。我小时候,祖父已鳏居十余年,而且渐渐地故交零落,越来越觉得冷清。
        1953年那一年,祖父的老友夏敬观去世。当时我大姐正在安徽黄陆师范执教,母亲在给她的家书中写到此事,说父亲陪祖父去老夏家吊丧,夏幼达见到他们,痛哭失声。后来老夏安葬在闸北宝兴路的联义山庄公墓。祖父应幼达之请,以七十八岁的高龄,“精思结撰”,写下了为老夏作传的“新建夏公墓志铭”,这是祖父文集中最后的作品之一。文章将近结尾处,祖父不胜感慨:“自公殁而中原耆老几空,余游旧亦无人矣。”
        老夏去世之后,常来看望祖父的,除袁孟纯之外,还有一位江苏丹徒人、收藏家尹石公(1888-1971)。我母亲去世前后,国内政治气候丕变,知识界噤若寒蝉,到祖父生前最后两年,几乎没有人再来看望他了。正像我外祖父诗中有云,“老如待决囚,死期固必至,” 一位孤独的老人,一生历经动乱,到了暮年,笼罩在日见浓郁的死亡的阴影里,面对像我这样与他相隔着广阔的“代沟”的孙儿辈,又能有多少话说?
        最后顺便提一下,祖父出生于前清光绪的丙子年(1876)。他四十八足岁时,民国的甲子年(1924),我大哥叶治出生。我在民国戊子年(1948)出生,比大哥小二十四岁。我四十八足岁那年冬天,又是一个丙子年的岁尾,我儿子叶襄在美国出生。我们家这四个人都属鼠。祖父和他这一位曾孙, 年龄相差两度丙子,整整一百二十岁,从未觌面。大哥三年前也走了。逝者已矣,而悠悠天地间,依然是生生不息......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于美国加州华山市寓庐)
        [载于《无轨列车》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8年, 14-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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