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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叶玉麟散记

发布: 2017-3-30 17:51 | 作者: 叶扬



       
        祖父的师友
        这两位前辈,前一位是桐城名家马其昶(1855-1930),字通伯,晚号抱润翁,以《抱润轩文集》闻名于世。祖父敬通伯先生为父执辈,后来正式拜师入室,成了他的大弟子。当时像通伯先生这样的文章高手,常常要应人之请,写一些应酬的文字。现在收入祖父《灵贶轩文钞》的文章,有两篇传记、墓志铭,署明为“代通伯师”所作,可见通伯先生对祖父放心的程度。在祖父文集前面的“诸家评识”里,通伯先生的评语列在最前面。他一上来就说:“大文视前,进益殆不可量。欧公所言,‘老夫当让此人出一头地’者也。” 此语引用了欧阳修的名言,字里行间,不无当师傅的自豪。又说:“性情笃挚,虽应酬之篇,亦无泛语,读之恻恻动人。叙琐事出以雅辞,风韵绝胜,佳处往往逼似欧归。感喟深至,幽光炯然,是学永叔有得者。”这些评语虽然着墨不多,但是一语道出祖父文章的特点,是致力于学习欧阳修(永叔)和归有光(熙甫)两家偏重阴柔的抒情风格。
        后一位则是江西义宁人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他对祖父的文章,也批阅说,“雅洁不失先民矩矱,性情流逸处,特觉朴挚。”从我高祖叶树南和陈散原的父亲、湖南巡抚陈宝箴那一代起,陈、叶两家就是世交。戊戌政变之后,当时担任吏部主事的散原和他父亲同被清廷革职,退居南昌西山,一年之后,散原移家江宁,两家经常来往。陈散原是与我外祖父齐名的同光大诗人,但是实际上古文颇受桐城派的影响,写得也很好。马、陈二位,虽然和我曾祖叶保庆也是朋友,但是他们跟前面提到的毛庆藩先生,更是至交。
        毛庆藩,号实君,江西丰城人,先世几代在四川为官,他1846年也是在四川出生的,光绪十五年(1889)考中进士,历任江南制造局总办、直隶按察使、江苏提学等职,最后在甘肃执掌一方行政。他先娶了一位刘夫人,很早过世;续弦继娶的夫人,就是我曾祖的胞妹、祖父的姑姑,两人白头偕老。1924年初秋,庆藩在苏州去世之后,应庆藩的家人所请,是陈散原写的为他作传的“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是我祖父替他写的“行状”。散原的文章一上来就说,“公于三立之交,相摩以道义,相输以肝胆,规我之过,警我之顽,诱掖我、爱护我,终始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所兄事引为畏友,盖无以逾公云。”(见《散原精舍诗文集》卷十六)文章后面,还说到一段很有趣的往事,文笔十分生动,说是光绪初年,庆藩正当壮年时,到长沙去拜见陈宝箴,随后散原陪他同游南岳衡山。两人登上祝融峰之后,遇上了一场暴风雨,衣服全湿了,进佛寺借宿,“张灯就饮,倚几纵论”,谈起各家学派。散原说他当时特别欣赏王阳明,对朱熹略有微词,没想到这位笃信程朱的庆藩“怫然变色,责其谬误”,然后就离席先去睡觉了。半夜里散原听见庆藩在床上辗转叹息,连忙披上衣服去他床边跟他道歉说,“怎么还没睡着?我刚才说话实在不够检点,但是我自问还不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老兄何必如此呢?”庆藩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两人“一笑而解”。散原说庆藩后来先后师事太谷学派的李龙川、黄葆年之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固执己见了。
        陈散原长我外祖父七岁,与外祖父诗酒唱和,完全是平辈之交。多年之后,祖父认识了外祖父,后来结为姻亲,也成了平辈。但是因为我曾祖和庆藩的关系,祖父对长他二十三岁的陈散原,一直视为长辈。倒是祖父和散原的长公子、画家陈衡恪(字师曾,1876-1923)同岁,经常来往。师曾去世时,得年才四十八岁,祖父写了一篇情意深挚的祭文,称赞师曾的才能,追叙两家的世交,悲叹师曾坎坷的一生,以及他的英年早逝。文章不长,抄录如下 (标点属我臆断):
        嗟我与君,生皆丙子,岂期君年,遽止于此。翁与外舅,天下争知。唯君所蓄,亦匪易窥:序念殊诗,文特深美,诗心破空,纵入画理,世岂能知,疏放自喜。我与君家,识祖子孙,群季雅故,晋人清言。辛亥避兵,江宁危城,君偕彦通,过我趣行。悲君生平,独抱深痛:母艰再丁,炊臼再梦;闻赴南奔,又伤雏凤。彼苍忌才,酷于庸众;名父笃老,归谋依恋。鬼利人殂,构此奇变;魂不去亲,入地呜咽。熙甫作记,念方思曾,见君幼子,悲来如症,秋坟鬼唱,断雨蛩应。尚飨。
        陈师曾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均早卒,前任妻子是陈散原的好友、著名诗人范当世(字肯堂,1854-1904)之女。这里文中的“翁与外舅”即指散原、肯堂二人。除师曾外,祖父与陈家其他兄弟也都认识。近年师曾的二弟陈隆恪(1888-1956)的遗作《同照阁诗集》整理出版,其中第一卷的部分诗作,曾经祖父和陈家的姻亲范罕(肯堂之子)点评、眉批、夹注、题词。但在祖父自己写的与陈家有关的几篇文章、例如1932年写的“陈散原先生八十寿序”、1937年写的“陈散原先生诔词”以及上面这篇祭文里,除师曾之外,提到最多的就是散原翁的四子、大排行老七的方恪(字彦通,1891-1966),而从未单独提及后来大名鼎鼎的三子寅恪。散原的几位公子里,除多才多艺的师曾之外,要以彦通最擅旧体诗词,后来又曾长期住在上海(霞飞路葆仁里),所以和祖父来往比较多些。
        与祖父交情甚笃的另一位老辈,是江苏兴化人、自学成才、著作等身的李详(字审言,1859-1931)。宣统元年(1909年),张人骏继端方任两江总督,改“江楚编译官书局”为“江苏通志局”,李审言和我祖父同被聘为分篡,成为同事,可惜时间极短。几年之后,两人都到了上海,重叙旧交。1916年,审言在读了祖父的文集后,欣然题词,提到他们当年相交的这段往事,说“坐席未暖,时世变更”。这段题词,收入《灵贶轩诗文钞》的“诸家评识”之内。审言对祖父十分欣赏,话说得颇为夸张:“详流浪江湖,授徒自给;而君居海上,挫廉养晦,摛文自娱。夫海上腥臊之地,着君一物,天地崎岖,得以不坠,固赖有君辈耳。”正是这位交游甚广的审言先生,首先介绍祖父与我外祖父认识,细说起来,该算是我父母的大媒人。外祖父日记中,1917年4月19日那一天,记载说“李审言及其友叶浦荪、洪述之来访”。这一年,外祖父五十八岁,祖父四十二,而我的父母当时还分别只有十四、十六岁。后来叶、郑两家联姻的事,我当在另文详叙,这里暂且略过不提。
        祖父通过李审言认识了外祖父之后,又在外祖父海藏楼的座上结识了画家、词人夏敬观(字剑丞,1875-1953)。剑丞先生是江西新建人,长我祖父一岁,后来长期住在上海,与祖父成为通家好友。他的哲嗣、工程师夏幼达(字承诗),后来成为我父亲的莫逆之交。在我们家,因为与夏家两代相交,总是称剑丞先生为“老夏”,以示区别。剑丞在祖父文集的“诸家评识”里写道,“朴澹隽永,不矜才、不使气,通伯先生文章所以高于流辈也,君能有之。”确实是一语中的,道出了祖父文章与马其昶一脉相承的风格。1934年,我叔叔叶百丰准备刊行祖父的文集时,就是请“老夏”写的序言。
        祖父的另一位好友,是江苏丹徒人、知名藏书家丁传靖(字秀甫,号闇公)。1913年,丁氏从北京南归奉亲,在南京与祖父成为邻居,两家连院,书声相闻,成为至交。军阀混战,战火烧到了南京城,两家也同遭劫难,先后逃离南京。叶家就在那一年,由祖母(嘉兴钱纫秋,字君宁,1878-1939)变卖了自己的金首饰,换成路费,初次搬到上海。丁先生在祖父文集的评识里说,“伏读大著,韵致婉约,神味渊永,写至性情深挚处,每使读者凄然掩卷,信乎文之能移人情矣。”丁先生早在三十年代中期去世,祖父在1946年追忆亡友,为他写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小传。
        江苏金山人高吹万(名燮,以字行,1878-1958),早年参加南社,后来专治毛诗,晚年住在海格路177号,与我们家隔街相望,祖父和他结交后,时常往来,并为他的《吹万楼文集》作序。我祖母去世时,祖父已六十四岁,后来终老独身一人,每次去高府“可读斋”作客,见到高氏老夫老妻,相敬如宾,回家后想起祖母,总是很感伤。祖父于1958年6月26日去世,不到一个月之后(7月23日),吹万也与世长辞。短短一个月之内,小小一条海格路上,接连走了两位一代名宿,却阒无人知,但在那个所谓“大跃近”的年代,实在不足为奇。
        
        祖父的为人和唯一的一次笔战
        关于祖父的生平,现存最为详细的资料,就是我父亲写的“先府君行述”和奉化人袁惠常(字孟纯,一作孟醇)写的“桐城叶先生别传”。从这些资料以及祖父文集的“诸家评识”里,可以看得出,祖父为人,有时不无他那位姑父毛庆藩的戆直,但总的说来属于温柔敦厚的类型。
        记得父亲说起过祖父的两件小事,颇能说明祖父的性格。一是祖父在1903年第二次去应乡试,半道而回。父亲在他写的“先府君行状”里提到此事,为尊者讳,写成“道病还”。实际上父亲听祖父自己说过,他当年中道折回,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忽然想念母亲,不能自已,于是打道回衙,也许因为怕父母责怪,托辞生病。祖父是个孝子。父亲文章中写到,1929年我曾祖母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当年祖父自己也已经五十四岁,头发已经花白,曾祖母的灵柩出殡时,祖父跟在后面,一路上痛哭流涕,引起路人的惊叹。祖父在他写的“先妣事略”里说自己活到五十四岁,和曾祖母从来没有分开过三个月之上。所谓“父母在,不远游”,祖父真是身体力行了。
        父亲说起的另一件小事,想来大概也是祖父自己讲给他听的。那是曾祖父在江苏睢陵县知县任上时,有一次官府抓到了江洋大盗,曾祖父在审讯中动了怒,吩咐动刑。前堂在打板子,祖父在后堂动了恻隐之心,连忙写了个小条子,出去递给曾祖父,请他慈悲为怀。曾祖父平时最恨家人干涉他的政事,回到后堂大发雷霆,把祖父狠狠骂了一顿。
        如前所述,祖父的文章,与他的老师马通伯先生一脉相承,走的是欧阳修、归有光那种偏重阴柔哀婉的路子。在《灵贶轩诗文钞》里,我最欣赏的一篇,却是他的“复夏生书”,这是他一生打的唯一一场笔仗,所以与他向来的风格不尽相同。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号潜庐,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钱钟书先生的父亲,1923年后,曾历任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清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光华大学的中国文学教授。1932年,他写了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颇受读者欢迎,四年内再版四次,1933年再版时改名为《现代中国文学史》。1936年在这部书的第四版中,钱氏作了较大的增订,其中在散文的部分,在“马其昶”条目后面增加了“叶玉麟”一段,对祖父的文章作了批评。祖父本来没有读过此书,并不知情。过了一年,有位相识的浙江青田青年,名叫夏沂的,把这本书中批评祖父的这一段抄来给祖父看了,于是祖父就写了这封信,回应钱氏的批评,夏沂送到报刊上发表了,后来也曾经刊登在四十年代初父亲、叔叔他们兄弟一起办的文言文杂志《群雅》上。文章不是很长,抄录如下(标点符号和段落是我臆加):
        
        麟白:辱示钱基博先生著《中国近代文学史》评吾文,读竟愧俯滋感。自先师殁,又苦离索,久不闻过也。年事就衰,荒冗废学,诚苦不自知。何幸钱君见厚,抉择其疵累,将毋以为可教而诱之使进欤?
        仆往时好规抚熙甫,或不免“琐碎伤洁”。先师尝论拙文,谓有真味。陈丈伯严谓雅洁不失先民矩矱,而性真流逸处特觉朴挚。今钱君谓“意尽于文故少味,语不免絮斯伤洁”,亦仁智所见不同也。又谓:“ 喜为闲性眇状,摇曳其声,以取姿媚,而乏高识远韵,又控御纵送未极伸缩转换之妙,此诚桐城之支与流裔,而独抱逸响以没齿不贰者矣。” 钱君持论至高,举凡文家通病,某几尽有之,文家至高极诣,求备一人。惜乎曩从先师二十余年,未尝闻此;即早岁瞻瞩诸老辈,亦不获督责。岂阿私所好,责人不欲其尽邪?人生不幸不闻过,美疢不若恶石,吾于钱君,滋感佩焉。
        抑又有难言者。李越缦论古文之法,非坏于八家,坏于茅鹿门以后之评八家者:“虽方望溪之文有义法,姚姬传之学有本原,而尚陋习相沿,惑于挑剔吞吐、开合照应,以摇曳为神致,以断续为离奇;数字之文,必有针线脉络,一行之简,亦须起伏映带,此学究之蛊毒中人最深者也。” 循是说也,岂第方姚不足言文,即八家亦无能免焉已。且使衡量古人之文,必尽废除起伏映带、照应开合,吾不知将从何处品第其高下也。要知越缦所论,亦不为无见,盖非桐城老辈笃守义法之过,乃摹拟声调未能脱化者之过也。致诋为“蛊毒中人”,亦太甚矣。试为是论者,其所作果能直追先秦两汉而方轨马班乎?
        仆素不欲与人争名,亦不欲以空言矜示后觉,平生习气恨未能除,时复孤吟自赏,聊以卒岁。尝慨先辈息心蹈晦,穷毕生之力,乃能专精一艺,竭数十年之劳,仅成一书,远不若今世诸大师,旬月半岁之间,裒然著述巨帙,巧拙顿殊。岂前贤精力皆不若后人邪?以此自度薄劣,万不敢言著述,恐愧负钱君教诫之盛心矣。
        同学诸君,并烦以此意相告,各自奋勉以循名寡实自励,非鸿通卓识如钱君以昭示学者迷误为职志,固不容轻肆评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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